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扶桑神树为天地洞开一线烛光，南明离火为曜日岛扫除一切阴霾。

好好活下去，记得我曾来过。

东昀看着散落一地的魂骨，一时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的大脑有些发懵，心脏扑通扑通越跳越快。

东昀很慢很慢地蹲下身，拿起还温热的重明帝王冕。精神力探进去，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阿离明明说过，重明鸟一族在出生时都会和帝王冕缔造契约，一旦身死，重明帝王冕就会将这名族人的灵魂拘进魂骨。怎么会没有？

不对，阿离去哪儿了？

东昀看向天空，夜幕空荡，只有云朵与星子。

阿离，死了。

眼泪比悲伤先一步出现，窒息感与绝望一同蔓延，东昀的大脑终于清明起来，延迟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的痛苦几乎要将她撕裂。

东昀的眼泪总是无声的，她将魂骨收到南离的魂导器里，将魂导器攥在手里，站起身来。

这个时候，千仞雪才看见，她在流泪。

千仞雪轻轻地喊了一声：“阿昀。”

东昀没说话，没有回答，她沉默地走向曜日天山。

四方神翼将她们送到了万丈丹梯前，东昀看见泛着淡淡金光的台阶，知晓自己已经扛不住神光的压力。她看向山巅，思考自己怎么上去。

她想不出所以然，却执拗地站在那里，不言不语。

南音在杀戮之都，最快赶到这里的是崇阳，然后是赤枫、岚汐、青崖和丹鸿、东旸与南曦……

眼泪已经干了，东昀的悲伤却是从灵魂中生发出来，让人一眼就能看明白。

崇阳看向朱鸟消失的地方，踉跄着靠在梧桐树上，“闺女，我的阿离。”

赤枫站在东昀不远处，凝望天幕，“小宝。”

“南离……”哪怕一直清楚南离的星盘就是如此，岚汐也无法相信南离会死。这一切发生地太快，快到她刚刚察觉到异常，就结束了。

岚汐大半的力气都依靠在珊瑚权杖上，“我该怎么跟你娘交代……”

丹鸿几乎在青崖怀里哭晕过去。

……

东昀终于动了。她走向山脚下，踩在山石上，她想爬上去。

千仞雪不敢动她，亦步亦随跟在东昀身后。

“东昀，你在做什么！”

听见这道声音，东昀的动作顿了下。

千仞雪看见东昀的背影颤抖了一下，她转身，看见一个眉头紧蹙的男人。

“你的魂力呢？”声音由远及近，砸在东昀身上，“堂堂金乌，像什么样子！”

“东晗！”崇阳上前，把东昀的父亲拉开，“阿离没了，你让阳阳冷静一会儿。”

东晗这才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对，他朝东昀冷哼一声：“能干就干，干不了就把族长的位置让出来！”

东昀盯着眼前的山石，无法理解它为什么这么冰冷，这么顽固。

她提起一口气，对青崖交代：“青崖，我的魂环已碎，族中事务暂时交给你，等东晓回来，族长的位置给她。”

交代完，泪落下，她对千仞雪说：“我想上去，帮我。”

千仞雪带她飞向山巅。然而还未飞到一半，自山巅伸下几根苍绿色藤蔓，拴在她们腰间，将两人拽了上去。

扶桑树的碎枝残叶堆满了半个山巅，天池水位枯竭，火山口被纵横交错的藤蔓暂时覆盖。

扶光将两人放在树干旁，反正她的叶子凋零了不少，东昀想看什么都能看见。

东昀坐在扶桑树下，在仿佛能够吞噬万物的夜色中坐了许久。

“小雪，你知道吗，阿离怕黑，睡不着的时候喜欢数星星。我不怕黑，就看着她入睡。”

她习惯了在昏暗的地方安静坐着，思考，她不怕黑，但这一次，她觉得南离说得对，真的，太黑了。

“有时候我也会睡不着，但我睡不着的时候不数星星，我数自己这一路来犯了多少错，做了多少违背本心的事。我清醒地做下错事，也在清醒地等待着我被审判的那一刻……”

“该死的应该是我，但我不能死，我要记得阿离。”

东昀一句一句，平静地诉说着。

“阿昀，你别这样，你哭出来好不好？”她越是平静，千仞雪就越怕她想不开，怕她无声无息地干出什么事情来。

东昀摇头，“我看着她出生，看着她长大，唯一贪心的一件事，便是让她陪我养老，送我离开。”

“我算计了二十多年，原以为这世间无人成神，便没有人能伤害她。我总想先她一步解决纷扰，到头来，还是没能留住，阿离……阿离，你惯会耍无赖，承受分离的，明明是我。”

父亲回来了，族人回来了，但她还是没能留住妹妹。东昀以为一切都会朝好的方向变化，她贪心了，所以失去后越发痛苦。

眼泪一点一滴，落在衣领上，落在土地上。

……

东昀总是在日出的前一刻醒来。这一次，她没有睡，依旧敏感地觉察到日出的时刻。

可是太阳没有出来。

斗罗星的剧变似乎对星球本身产生了一些负面影响，即使南离在第一时刻补上残破的天，也没有消除这些影响。

天依旧是黑的。

天使武魂也能感应太阳之力，千仞雪也察觉到不对，她疑惑地看着天穹，“太阳呢？”

太阳在她身边升起。

已经失去魂环的金乌武魂一跃而起，飞向天空，东昀体内残余的魂力在极速抽离。

魂环的破碎并没有影响大日金焰本身，在如同抽筋剥骨的痛苦中，东昀彻底切断武魂，让金乌化为大日，牵引出本该出现在东方的太阳。

阳阳，东昀，你将是曜日岛、永恒不落的太阳。而我，注定要与你们分离。

南离醉酒后说出的话，终是一语成谶。

太阳自东方升起，霞光挥洒在天山之上。

千仞雪惊愕到失语，她看向东昀，却在下一秒跌坐在地上，“阿昀！”

因为南离喜欢，东昀这些年一直留着头发，留得很长。如今头发依旧很长，就是颜色变了。

东昀看了眼自己灰白的头发，并不在意，“阿离喜欢我的头发，鸦青色的，她说手感像缎子一样。她不在了，这头发自然也随她去了。”

短短几个时辰，及腰长发尽数灰白。

“我的魂环破碎，武魂也没了。魂力散尽，对你来说已经失去价值，千仞雪，你走吧。”

一天之内，九十九级魂力全部被毁。

一夜之间，至亲逝去，心血耗尽，青丝成雪。

这是比天使审判更深重的惩罚。

“不，我不走。阿昀，这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执意掀起战火，是我，让你去攻打星罗帝国，是我害了你。”

可是，为什么会是南离，最该活着的人走了，自认为罪孽深重的人却活了下来，为什么会这样……千仞雪泪如雨下。

“我做了，就该承担后果。我不愿做的事情，你也无法胁迫。”

晨光映照在东昀身上，她整个人都朦胧在一层浅淡光晕中，有种不真实的梦幻感。

易碎，易散。

思及昨夜的事情，千仞雪不敢让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你跟我回去吧，好不好？阿离让我照顾你，什么都不要管了，光翎爷爷一定希望你回去……”

“我不能走。阿离和我不一样，她需要人陪着。”

东昀看向千仞雪，“你是天使一族的少主，大陆刚刚安稳，不免有不服作乱者，你得管。”

“武魂帝国法令已经修订完善，如星罗帝国一般增设了赡老育幼的规则规范，放你房间里了，颁布前记得再检查一遍。”

“你走吧，我在这里陪她。”

千仞雪万分心疼，却只能点头答应。她向东昀承诺：“我一定会履行天使一族的职责，维护大陆安定，善待武魂帝国子民，让百姓平安、幸福。”

了却了一件心事，东昀安心了。

恰在这时，神考光幕涌现出来，天使第八考通过的提示音响起。

凤眸微微睁大，千仞雪不明白第八考通过的原因，她懊恼第八考通过的不合时宜。

天使套装中唯一不曾融合的一块魂骨出现，融入身体。

跳过了大供奉献祭，甚至她都不在传承之地，天使第九考，天使传承，竟然会主动开启？！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偏偏是这里？南离以身补天，东昀切断武魂，她一个自认已经没有资格成为天使神的人，为什么还能成神？

……

人死还能复活，这用自己补天，该如何保全？

天使神的脑海都晕眩了许久，权衡了片刻，祂将神位传给千仞雪，立即动身前往蓝星世界所在的宇宙。

不多时，混沌漩涡中出现陵光的身影。

极度渴望获得无上力量的存在竟然也会做出自毁的举动，即使同归于尽也要炸毁斗罗星。

陵光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地这么快，更没有想到，南离会用自己补全斗罗位面。斗罗神界那么多神祇，难道全都置身事外？

陵光的力量是南离体内灵力的源头，陵光的神力与斗罗星接触，破损过的天幕上逐渐浮现出一只朱鸟虚影。

那是南离补天留下的痕迹。

陵光掐了个诀，自虚影中引渡出懵懂的灵魂，托在掌心。

即使南离是以魂兽姿态补全了天幕，她使用的方法仍然源自蓝星。

陵光敛眸，额头的青筋却开始跳动，“谁教你的以身补天？吾可从未教你如此作为。”

南离真的觉得自己要寄了，意识都已经开始消散，变得迷茫起来。她在斗罗星和宇宙的交接口，一边回望故乡与大陆，一边等待自己逐渐消亡。

真的要挂了吧，都这样了，还死不了吗？不可能吧。

可是，她怎么又听见了陵光神君的声音？莫非是斗罗星没有地府，所以她回到了蓝星的幽冥界？

“神君大人，地府也归你管啊？”

闻言，陵光不只青筋在跳，连眼皮也跳了下。这傻孩子真是……又可气又好笑。

“南离，吾问你，你从哪里学会的补天之法，可是红云教你的？但吞云火犼一族何时有补天之能了？”

蛙趣，真的是陵光神君？！

陵光掌心，南离的意识终于从迷茫状态中清醒，她思考了很久很久才接受自己又又又死不了的现实。

“红云会补天？我不知道啊，我自己悟的。”

自己，悟出来的？

“吾记得，你并不善于使用灵力，如何悟出来的？”

知道自己死不了了，南离又活跃起来。她在陵光掌心欢快地转了几圈，闻言回答：“神君大人，不善于使用也要分情况，没人教和学不会完全是两码事啊。”

“法天象地需要效法天的运行方法、模仿地的演化规则，既然能效法，也就能模仿，能模仿就能无限接近原型……补个天而已，我天赋异禀，怎么会做不到呢？”

补个天而已……天使神表示，这种自信实在不敢恭维。

陵光忍不住笑了，“那吾问你，补天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办不了了。”南离两手一摊，“您教我修复自己的方法，我能领悟补天的方法，都是在已知的神通基础上进行的。死之后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您也没教我如何涅槃啊？”

“鬼扯。”陵光轻斥一声。

“我错了。”南离麻溜儿地抱住陵光的手指，不乏有“恃宠而骄”之意。

“我这条小命全在您掌心里了，神君大人，您就看在我上有母父长姐、下有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晚辈们嗷嗷待哺的份上，再捞我一次？”

陵光无可奈何，“这不是捞你来了？”

……

天行有常，万事万物都有其运行规律，牵一发而动全身。

陵光神君迟迟无法带回全部的异兽幼崽，因为那诞生出灵智的天地灵物不断阻挠。

天地灵物能够预知后事，提前着手谋求更强大的力量，因为陵光触动了时空法则。

一切一切的开始，是因为时空乱流卷走了斗罗神界，位面之主诞生导致灵物生怨，还是因为异兽幼崽顽皮，误入斗罗位面？

一切一切的责任，是因为灵物、是因为异兽、是因为初代天使神、还是因为神君陵光？亦或是要责怪蓝星外卷走异兽的时空乱流？

抬手，将南离送归斗罗星球，陵光低低一叹：“被时空乱流卷走的小家伙们尚可教导，被时空乱流卷走的神界……像什么话。”

虽然南离以身补天，可焉知那灵物是否被净化完全？既然是吾干涉了斗罗世界的因果，便该由吾，彻底了结。

陵光抚摸长发，随手折断一根发丝，捻作长针，弹指一挥。

咔！

一声脆响，那发丝竟将斗罗星洞穿！

发丝穿越星球，在无限广袤的宇宙中穿梭，最终没入一颗巨大的陨石，与其一同破碎，轰然炸响！

在诸神灵魂战栗中，陵光抬手结印，念了声：“法相。”

虚空中出现两颗与斗罗星等大的赤色琉璃宝石，那是陵光法相的眼睛。

华光与宝光笼罩着无数根如曜日天山般广大的飘带，那是朱雀最微小的翎羽。

“吾以创世之力封天，以时空法则将生死扭转，以半具分身化作灵脉，埋藏于曜日岛下，哺育三族、镇压地脉。”

……

天使降临，千仞雪仍觉难以置信。补天之力她无法撼动，便第一时间赶到东昀身边，“阿昀，我用神力，给你凝聚六翼天使武魂，用神力补全你的魂环……”

东昀撑起笑说了声“恭喜”，然而下一句就是拒绝，“我已了无牵挂，永生于我，不过诅咒。”

对于此时的她而言，永生不过诅咒，死亡才是解脱。

千仞雪默然。

“阳阳，我竟然不是你的牵挂吗？”

曜日岛突然多了一股清气，扶桑树涌现旺盛的生命力，于刹那间葳蕤葱茏。南离的声音清澈透亮，能够打散无尽的枯槁与荒芜，传递到东昀耳边。

扶光看向穹宇的目光中满是仰慕。

些许惊愕与怀疑过后，南离飞扑过来将她抱住。熟悉的怀抱，熟悉的姿态与温度，让东昀绝望的心一点点复苏，回抱妹妹的手臂逐渐缩紧，她终于确认，这是真实。

南离留给她姐一句“等我回来”，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来。南离那么说，只是希望东昀能活下去。

可是啊，彼此扶持的两个人，穿越时间的荒芜，经历彼此才懂的困苦，若有一人离去，余下者在往后漫长的岁月中如何独活？

漫漫岁月，文火烹心。

度日如年，余生百年亦是万年。

鸦青色长发已成灰白雪瀑，南离松开手，跪在东昀面前。

“阿姐，我回来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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