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战友相逢

张墨仍清晰记得儿时赶集的场景，数十人蜷缩在颠簸的三轮车斗里，欢声笑语穿透晨雾，震得车篷帆布簌簌作响。

如今那些农用三轮已湮没在时光深处，纵是翻遍县博物馆的库房，也难寻半截锈蚀的残骸。

记忆中街巷里人潮如织，青石板路上浮动着花椒与麦芽糖的香气。相识的乡亲隔着半条街便扬起古铜色的笑脸，如今这份热络化作程式化的点头，问候里掺着虚浮的奉承。

往昔人潮汹涌的街巷，此刻泊满锃亮的钢铁洪流。零星穿行的身影多是佝偻老者与妇孺稚子，青壮年的踪迹近乎绝迹。

山坳里的后生如秋雁南迁，尽数奔赴异乡谋生。留守的老幼守着空寂的院落，在褪色春联前数着归期。

腊月二十三的寒风掠过冷清的站台，仍有游子未踏上归途。异乡为异客的决绝，化作视频通话里强撑的笑纹。

供销社包浆的老木柜台早已瓦解，玻璃橱窗内流转着霓虹光影。货架上万国商品列阵，宣告着粗布麻衣时代的终结。

商铺地面铺着光可鉴人的瓷砖，中央空调吞吐热浪。推门刹那的温差，恍若从雪野跌入盛夏。

店员蹙眉盯着山民沾泥的布鞋，横臂相阻的姿态像在拦截某种污染物。待他们在门毡上蹭净鞋底，才勉强放行，眼底的嫌恶浓得能滴落。

张墨喉间泛起酸楚。五年前这些商铺主人尚是深居简出的山民，此刻却将轻蔑织成无形栅栏，浑然忘却自己也曾是踩着晨露进城的泥腿子。

母亲青布衫上的盘扣在红唇高跟鞋的摩登女郎眼中，俨然成了落伍的图腾。她们敷衍应答时的眼风，总飘向更光鲜的顾客。

竹编背篓压在肩头的弧度，在镜面墙砖上投下弯曲的暗影。店员们扫过这道弧线时，目光里淬着某种刺痛人的凉意。

当代青年采购物资时，哪个不是驾着钢铁巨兽般的私家车呼啸而至？那些笨重家什早被时代淘汰，各色塑料袋哗啦一抖，商品便如流水线上的零件被打包码齐，随手扔进后备厢便绝尘而去。

张墨凝视着这般场景，胸腔里翻涌起刺痛骨髓的悲凉。新文化运动的浪潮冲刷华夏大地已逾百年，国人骨子里的顽疾非但未被涤荡，反倒在西方资本浇灌的拜金主义毒藤缠绕下，将残存的精神根系也腐蚀殆尽。

心脏猛然抽搐着蜷缩起来。这个以鲁迅为精神火炬的文学信徒，曾在无数个夤夜对镜起誓要锻造惊世文章。然而十年春秋碾过，除却键盘上堆积的网游数据，文档里竟寻不到半枚铅字铸成的匕首。

冷雨般的自憎漫过喉头。那些被网游麻醉剂浸泡的颓唐岁月，那些将理想典当给虚无主义的昼夜轮回，早把少年眼里的星辰碾作齑粉。此刻站在人生废墟上的他，恍然惊觉自己已沦为游荡在现世与虚妄夹缝中的活体标本。

记忆深处忽然浮现出锈迹斑斑的校门，他对着正在理货的母亲轻声说："妈，我去老校园转转。"母亲将半袋马铃薯搁在斑驳的水泥柜台上，鬓角银丝在节能灯下泛着微弱荧光："散散心也好，过桥时莫看手机。"

推开玻璃门的刹那，十二月寒风化作千万根冰针穿透棉服。方才被暖气蒸腾出的薄汗瞬间凝成霜花，毛孔在骤变的温差中集体战栗。他攥紧拳头抵住想要退回温室的本能，任北风将悔意雕刻进每道掌纹。

穿过覆满广告单的斑马线，母校的轮廓在暮色中逐渐显影。曾经能望见青山的镂空围墙已化作三米高的混凝土屏障，红砖教学楼群如巨型蜂巢般吞噬了整个山坳。那些踩着露水背米上学的清晨，那些就着腌菜诵读课文的晚自习，连同煤渣跑道上飞扬的青春，都被封存在时光胶囊里，成了档案室蒙尘的旧照片。

晨曦微露时，少年们便捧着铝制饭盒匆匆淘好米，赶在晨读前送到学校食堂的大蒸笼里。午间下课铃刚响，他们就像归巢的燕儿飞向食堂，捧着滚烫的饭盒回到逼仄的出租屋，围坐在褪漆的木桌前，就着母亲手炒的腌菜扒拉米饭。饭粒裹着咸香还未咽尽，又要洗净饭盒重新装米，让它在下午的课程里继续接受蒸汽的洗礼。

食堂的铁架总在上演饭盒失踪记。那些偷懒的家伙像猎豹叼走羚羊般掠走别人的铝盒，运气好些能收回沾着油渍的饭盒，倒霉时连铝皮都被揉成废铁。张墨就曾在暮色中翻遍蒸笼，最后攥着空瘪的布袋站在逐渐冷去的蒸汽里。

那些正抽枝拔节的年岁里，有些少年始终蜷缩在腌菜坛子前扒饭，油泼辣子的焦香掩盖着钙质的缺席。五毛钱的肉包在清晨橱窗里泛着油光，而他们的衣兜里只有钥匙与饭票叮当作响。

如今的孩子再不必捧着铝盒追赶晨光，校园卡轻轻一刷就能捧起热腾腾的餐盘。可他们总在归家时撅着嘴抱怨：食堂的糖醋排骨不够酥，土豆烧牛肉汤汁太咸。这些带着葱花香气的牢骚，落在张墨耳中却像首遥远的老歌。

腊月二十三的北风卷起枯叶掠过空旷的操场，张墨在校门外站成一座雕像。铁门上的锁链在风里轻晃，如同当年那个攥着破饭盒的瘦弱身影。在这里，斑驳的课桌曾托起他第一次收作业本时颤抖的双手，漏雨的屋檐见证过他从蜷缩到挺直的脊梁。

走出了自闭症的阴霾，他在校园里收获了师长与同伴充满温度的认可。音乐课上即兴敲击出节奏时，班主任会弯腰与他平视："这段韵律让我想起春天的溪流"；当他小心翼翼将拼图递给同学时，总会听到"你的观察力帮我们找到了关键碎片"。这些具象的肯定如同穿透云层的阳光，温暖着他曾经紧闭的心扉。

自闭症群体最畏惧的莫过于否定性评价，若你身边存在这样的特殊灵魂，请给予他们浸润着理解的关怀。尝试用"你整理书包时按颜色分类的创意真棒"替代"书包带又拖在地上了"，用"刚才对视的三秒钟让我感受到你的进步"替代"怎么总是不看人说话"。这些建设性的反馈如同搭建沟通的彩虹桥，让封闭的世界透进光亮。

他们渴求的是一群深谙沟通艺术的守护者，所有的关怀都应扎根于真挚的认同。在社区康复站，志愿者会将他排列的鹅卵石拍照制作成纪念册；语文老师将他写的三行诗谱成班歌副歌。这种充满仪式感的认可，比程式化的夸奖更具穿透力。

倘若自闭症个体终日被"别碰那个""安静得像块木头""永远教不会"等否定包围，那么回归社会的希望将日渐渺茫。就像被暴风雨摧折的幼苗，持续的打击会摧毁他们刚刚萌发的自信。曾有位父亲总是叹息"这辈子算是毁了"，导致具备绘画天赋的女儿再也不愿触碰颜料。

请谨记这个群体的特殊需求，这些被称为"星星的孩子"更需要社会温柔的托举。当便利店老板耐心等待他们反复清点纸币，当游乐场小朋友主动让出秋千，当公交车乘客不再窃窃私语——这些细微的善意终将编织成支撑他们走向社会的安全网。

在此特别提醒家长们，既不要让孩子沉溺在"真没用"的苛责里，也要避免陷入"太完美"的虚妄赞美。当孩子展示数学作业时，比起"简直是神童"的夸张惊叹，不如说"这两道几何题证明你空间思维很强"；当孩子弄洒果汁时，与其斥责"毛手毛脚"，不如示范"用厨房纸按压吸收会更有效"。客观中肯的回应才能培育健全的人格认知。

孩童的成长密码往往隐藏在看似平常的对话褶皱里。恰如其分的鼓励能激发内在潜能，理性温和的引导能培育抗挫韧性。就像培育盆景，既需要定期修剪横生的枝桠，也要精心维护生长的态势，方能在岁月流转中见证生命蜕变的奇迹。

张墨的军靴踩上污水泼溅的路面，冰壳在鞋底发出细碎的破裂声。他猛地后仰，作战服包裹的腰肢像弹簧般绷紧，多年高原驻训养成的肌肉记忆让身体瞬间找回平衡。

站稳时皮靴在冰面划出半道弧光，张墨望着脚下这面镜面陷阱，喉间溢出老兵特有的沙哑笑声。方才走神时，新兵连班长"冰面即雷区"的吼声分明在耳畔炸响，可思绪早飘回日喀则的雪山哨所。

街角人群忽然漾开波纹，有个裹着褪色军大衣的身影在寒风中瑟缩。张墨瞳孔骤缩——那缩脖揣手的姿势，可不就是新兵连睡他上铺的刘万军？

同年同车皮进藏的缘分刻在骨子里。记得体检时刘万军因心率过快急得冒汗，是他偷传了含硝酸甘油的偏方；高原首夜，两人挤在氧气罐旁数着对方嘴唇的绀紫度秒。

张墨的巴掌带着擒拿劲道拍在对方肩头："万军！"指尖触到呢料下凸起的肩胛骨，比在营区时又瘦削三分。

刘万军转身时带起一阵寒风，眼底却烧着星光："老张！"他搓着冻红的手，"混口饭吃呗，刚拿下B照。你倒是壮实得像牦牛？"

"废了，"张墨捶打后腰，"成天窝着打游戏，关节都锈住了。"远处商场的霓虹灯在他瞳孔投下蓝影，"要说滋润，还得是侯香林。"

这个名字像枚冰锥刺进谈话。他们同时想起四川集训地那个清晨：迷彩包在传送带前，侯香林的行李突然被穿西装的男人接走，迷彩色就此褪成便装。

摩托引擎的轰鸣声恰在此时撕裂空气。侯香林跨坐在雅马哈上，貂皮领口镶着的将校呢勋章晃得人眼花。他扬手的动作像挥开蚊蝇，尾气在空中划出白痕。

两个迷彩身影在暮色中继续游荡，直到路灯亮起时才郑重约定常联系。存号码时，刘万军的诺基亚键盘在掌心发烫，映出张墨同样蜷曲着冻僵手指的剪影。

张墨按下手机拨号键时，指尖还沾着集市沾染的尘灰。听筒那头传来母亲熟悉的喘气声，他循声望去，母亲正佝偻着背站在干货摊前，竹背篼里层层叠叠码着腊肠、山货，像座摇晃的小山。他快步上前托住背篼系带，青竹篾条在他掌心勒出红痕。

暮色漫过盘山公路时，母子俩踩着碎石路往家挪。母亲执意要换回背篼，枯瘦的手攥着篾条不松。张墨拗不过母亲，只得与她交替背负这沉甸甸的年味，竹篾在两人肩头印下相似的凹痕。

老屋的桐油灯在窗纸上洇出暖黄光晕。张墨摩挲着笔记本封皮粗粝的纹路，中性笔悬在《山乡巨变》的批注旁颤抖。他忽然重重划下墨迹，字句混着松烟墨香在纸面奔涌——那些背篼压弯的脊梁、冻土里抽芽的冬麦、山风掠过竹林的呼啸，都在笔尖凝结成铅字。

泛黄的纸页被他盯得发烫。初中肄业的少年攥紧拳头，指甲在掌心刻出月牙，仿佛要攥住那些从指缝漏走的课堂时光。窗外的星子坠在墨蓝的天幕上，像撒落的标点符号。

十点的梆子声惊醒了纸页间的梦。张墨望着床头泛着金属冷光的游戏头盔，指尖抚过书脊磨出的毛边。山雾漫进窗棂，裹着潮湿的夜气，将他那些未成形的字句都浸润得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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