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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小作文与参谋


离新年没几天了,龙鳞殿以北的空地上还在营建。

    不,准确地说是改造,即把一部分附属建筑圈起来,作为万象院的主体。或许还要添置一些新的院舍,但不多,工程量不大。

    这些殿舍内的器物被取了出来,又换了一批新的物件,毕竟用途变了嘛。

    这一日,邵勋斜卧在榻上,翻看着少府的账目。

    与后世不同,这个年代到了冬天,基本上就意味着一年结束了。秋收是少府最后一大笔进账,随后都是小进小出,腊月中旬更是完全封账。

    今年一整年,少府辖下农田收各色粮食三百七十余万斛,支出三百二十余万斛。幸好多是产地直发,需要运输的不多,但算上损耗最后仍然结余不多,且分散在各苑的邸阁之内,不好利用——本来就没多少粮食,你再这边运一下那边运一下,白白产生损耗,不值得。

    不过蔡承跟他保证,有些田的亩收还能提高,明年肯定超过四百万斛,但少府掌握的人口都快二十万了,明年支出也会变多。

    这就是一个小社会啊,连衙署机构都有与朝廷六部同名的。

    绢帛产量不高,只有十二万余匹。这与少府本身的指导有关,粮田多了,桑田就少,目前的策略是尽可能多种粮,桑树尽可能安排在边边角角的破碎地块上。

    桑有桑田,麻也有麻田,这一块大同小异,产出了各色麻布三十余万匹。

    此外还有一些稀罕布匹,但数量不多。

    布匹大部分被开支掉了,甚至还被尚书令褚翜求走了一部分,到市面上换粮和农具,充作迁徙罪人的成本。

    到了年底,一匹都没剩下。

    粮、布大头外,还有果蔬、肉奶、木材、皮子、药材等收入,加起来也不少,一部分充作宫中用度,一部分用作官员福利,一部分用作祭祀,剩下的发往几个度支校尉处,用于罪人西徙时的递顿开支——其实不够,还得地方官府贴补一部分。

    至于砖瓦、条石及其他一些建筑材料产出,多为自用,没法算钱。

    “明年卖一批马。”邵勋合上账本,自言自语道。

    少府家大业大,但其实是大进大出的财务状况,到年底一盘账,盈余很少,整空架子一个啊。

    “或许是花钱大手大脚了。”邵勋站起身,在屋内踱着步子。

    动辄赏赐!

    比如前几天去洛阳郊外看望府兵,一下子给出去了两千余匹布帛。

    官员们回家过年了,再发些腊肉、芜菁、奶酪、干果做赏赐。

    以上这些都是少府开支的。

    他邵贼只需大手一挥发赏,众人纷纷叫好,但少府监蔡承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

    今天把账本递到他面前,大概也是存着一些小心思的。

    作为一个部门领导,他不可避免地要站在本部门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少府老拿自己的东西贴补朝廷,总不是个事啊。

    这还是开国初年,若承平个几代人,他的子孙岂不是要吃一贯钱一个的鸡蛋——当然,这年月商品经济不够丰富,包括俸禄在内的各种支出没有完全货币化,他的子孙可以吃少府自己产的鸡蛋,但意思是一样的。

    现在就看江南新建的几个苑囿了。

    “昔年在江南,你可考虑过钱粮之事?”走了一圈后,邵勋看向殿内一角,轻声问道。

    山宜男坐在案几后,好像在写些什么,闻言摇了摇头。

    片刻之后,她放下笔,递给邵勋。

    邵勋接过一看,《世说新语》有关他的第三则小作文——

    “帝素宠遇贵嫔裴氏,积年浸久,渐纳裴頠崇有之说。”

    “会陆玩进煅草木为灰所得晶石,奏曰:‘灰烬者‘无’也,自‘无’生此异质,此殆贵无论之验也?”

    “帝闻而大笑曰:‘草木非‘有’耶?薪尽火传,终归有间。故云‘至无者弗能生物,始生者自生耳’。”

    “玩复问:‘草木化灰,灰凝为晶,其理若何?’”

    “帝抚案曰:‘裴子总混群本,宗极之道;方以族异,庶类之品。万物自生,各禀偏气,所持殊途耳。’”

    “玩磬折而问:‘既知自生,何以究其理?’”

    “帝正色曰:‘持之有故,察之实证。昔张衡制地动仪虞喜观昏中星,皆以物证道。”

    “玩顿首曰:‘臣知之矣,当铸铁证以塞悠悠之口。’”

    “帝拊掌曰:‘空谈终逊目击,虚言不敌手触。’”

    “玩稽首再拜,趋退。”

    小作文之所以是小作文,在于它的情节是虚构的。君臣之间有没有这么一番对话不重要,重要的是小故事本身传达的理念。

    “行,就这么写。第一篇置于何目?”邵勋问道。

    山宜男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经道:“‘铜臭’目。”

    邵勋轻拍了一下案几。

    山宜男一点不怕,低头笑道:“置于‘货殖’目下。”

    “你竟与我玩笑?”邵勋愕然。

    山宜男惊讶地看着他。

    “你竟与我玩笑?”邵勋笑了。

    山宜男有些不自然地低下了头。

    邵勋看着他,声音放缓,道:“这样也好,这样才好。你本该如此。天塌下来有男人扛着,你每天多笑笑就好了。”

    山宜男有些赧然,转移话题道:“陛下若将此篇放出,为人传阅,怕是引起非议。”

    “非议?”邵勋摇头道:“崇有、贵无两派争得口水都干了,有‘非议’才好呢。让他们将煅烧草木灰再凝出晶石之事日夜琢磨、反复推敲,久而久之,其义自见。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说完又问道:“你谈过玄吗?”

    山宜男嗯了一声。

    “你信哪个?”

    “以前信‘以无为本’、‘崇本息末’。自从——”她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眼邵勋,道:“自从北地一统之后,国事日蹙,便有所动摇。及至寿春、荆州几番大战,我便不信‘贵无’了。”

    “完全不信?”

    山宜男皱了下眉,道:“有些还是有道理的。”

    邵勋点了点头,崇有、贵无这两种哲学都有缺陷,都有难以自圆其说的地方。

    让他来说的话,更倾向于崇有,更准确的说,统治者都喜欢崇有。

    当然,崇有理论也需要改造,这是他接下来会做的事情。

    至于为何不独创一套哲学理论,一是因为没那个能力,二是因为现有理论争论几十年了,有流量、有热度,更能把所有人都卷进去。

    山宜男信崇有不奇怪,因为她真的在事实上管理了国家好几年。

    “再说方才之事。”邵勋说道:“你秉政江南时,为何不关心钱粮?”

    “关心亦无用。”山宜男说道:“每一匹布、每一斗粮,皆需豪族首肯,方能入库。”

    “那你可曾有过想法?”

    “有。”

    “说来听听。”

    “贩运蕉葛、升越、藤纸及南海奇物至北地,换回马匹。”山宜男说道:“另外便是置侨郡检户了,此事烦难,幸丞相支持,故小有所成。”

    “听闻你发号施令时很凶?”

    山宜男白了他一眼,不想回答。

    邵勋轻轻一笑,道:“方才筹谋许久,想出一法,乃令少府至交州置苑囿。不知交州民情如何?”

    “陶士衡至交州后,上疏奏报林邑国屡次侵境。他在日南太守任上就挫败了一次贼人攻势。升任交州刺史后,更大破林邑一次。然两次胜利皆未令敌伤筋动骨,林邑国早晚还会来。妾览奏疏时,亦不觉皱眉,然北方大军压境,不克分身,故令陶士衡镇之以静,抚绥为主。”山宜男说道:“建邺城破前,陶士衡病逝,彼时交州无主,南北断了音讯,妾也顾不上。”

    “荆州军万人南下,交州诸郡闻风而降。”邵勋说道:“朕本以为万事无忧,听你这么一说,林邑小国一直觊觎交州诸郡,诚为可虑之事。”

    “林邑国小力弱兵不多的。只是,大梁能派过去的兵更少,更受不了其湿热。”山宜男说道:“若至交州北部诸郡开苑囿,通以货殖,或为一法。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货殖若有巨利,去的人便多了。久而久之,或可足食足兵,再不惧那林邑。然则——”

    “什么?”

    “交州与广州陆路山高林密,士民多走海路。若交州富强,陆路又不通,或滋生野心,不可不防。”山宜男继续说道。

    邵勋用赞许的眼神看向女人。

    她若是男的,保不齐便幽禁起来了。好在一山不容二虎,但是一公一母。

    唉,比庾文君聪明多了,而且是真的执掌过国家,不是庾文君那种不怎么管事的临时监国。

    “办是肯定要办的。”邵勋说道:“山玮现任交州别驾,你觉得他可堪大任?”

    “他本领有限,做不了什么事,也坏不了什么事。”山宜男说道:“你若想让他协助毌丘宗旷镇守交州,怕是不行。不过若协助少府操办苑囿,还是能胜任的。”

    邵勋微微颔首,道:“南方广阔,北人难以适应,终究还得南士治南地、南兵镇南方。将来还得你为我多出出主意。”

    山宜男嗯了一声。

    “走,为你准备了好吃的。”邵勋起身,一把拉起山宜男。

    二人遂离了正殿。

    “诸葛甝来报,温麻船屯工匠散去大半……”

    “妾知道一人,曾在王茂弘幕府为漕曹令史,晋安人,必能寻来工匠。”

    “为何散去?”

    “温麻从船屯变为县,就是因为造船大兴。如今不造船了,自然散去。”

    “因造船而兴聚,因不造船而离散。交州似可因糖而兴聚……”

    声音渐渐远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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