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八章 溪桥
日落时分嘉兴鸳湖上飘着小雨,湖面还笼罩着一层薄雾,湖上画舫游船缓缓往来,在弥漫的薄雾中划开一道道印迹,船上游湖的人在船头嬉笑,隐约能听到他们的笑声。
勺园深入湖中的半岛上,一条廊桥沿着水岸蜿蜒,在半岛的顶端有一座竹亭,正对着湖上的烟雨楼。
吴昌时的管家在竹亭正中站立,不时朝着亭外两侧延伸的回廊张望。
庞雨和阮大铖跟在钱谦益身后,从东侧向竹亭缓缓走去,对面回廊下出现了周延儒和张溥的身影,双方一同朝竹亭靠近。
这个见面方式是张溥定下的,庞雨知道多半是钱谦益的要求,周延儒曾经是首辅,地位其实是比他高的,但这个首辅的位置很大一部分是从钱谦益那里抢夺的,钱谦益咽不下那口气,现在要跟这仇人合作,至少要在形式上取得平等地位。
距离逐渐接近,周延儒主动往凉亭走来,两边都在调整速度,需要正好在凉亭相遇,双方谁也不必等待,以体现地位的平等。
张溥落后周延儒半步,庞雨和阮大铖则跟在钱谦益身后半步,这样也显得双方均衡。
得到东林的支持,很可能是周延儒对张溥提出的条件,否则他重回内阁也是处处掣肘,但鉴于两人的宿怨,在钱谦益被温体仁逮拿之前,这是没有丝毫可行性的。
但钱谦益在天牢走了一趟回来,想法肯定也变了,东林的想法也在变化,否则钱谦益不会出现在这里。张溥能将两个仇敌拼凑在同一战线,在庞雨看来,不但有高超的协调能力,还有十分敏锐的政治嗅觉,能从狭窄的缝隙中寻到到破局的机会。
之前温体仁去职,东林和复社身上的强大压力顿时一松。刘宇亮担任首辅的时候,这个联盟对钱谦益来说还并紧迫,为了达成这个联盟,张溥和吴昌时已经运作了一段时间,但进度比较缓慢,庞雨推断其中比较困难的部分应该是东林。
东林根深叶茂,无论在朝在野都势力庞大,跟阉党和孤党的恩怨也是由来已久,与复社在科举方面的争斗也很激烈,在联盟中却要跟各方协作,并以孤党周延儒为首,在东林看来是很难接受的。
最终打动钱谦益的,应该是薛国观就任首辅。刘宇亮在勤王过程中丢尽朝廷脸面,无论皇帝还是朝野都不能让他继续当首辅,薛国观是温体仁一党,由温体仁一路提携,政治立场自然也相近,钱谦益和复社两案他就是操盘手,能够就任首辅,证明皇帝仍要重用孤党
东林和复社人数虽多,却很少能进入内阁,这次皇帝的选择,显示这个趋势将持续下去。
温体仁主政之时,对复社施以高压却引而不发,张溥惶惶不可终日,温体仁同时对东林发动总攻,将钱谦益问拿下狱,一副要将东林连根拔起的架势,若非司礼监最终偏向了东林,钱谦益恐怕还在大牢中。
薛国观就任首辅,到现在还没有什么动作,是因东虏入寇之后朝廷仍处于混乱中,过了这一个时期,大权在握的薛国观是否会重启大狱殊难预料,复社和东林极有可能再次陷入之前的凶险境地,共同的敌人把他们推入了同一条战线。
吴昌时在京师反应灵敏,立刻把握住了这个绝佳的机会,庞雨还没有启程南返,吴昌时已经开始联络南京,最终在庞雨到达南京前,联盟取得了进展。以前谈不拢的事情,在薛国观的刺激下终于可以妥协。东林的条件到底有哪些,庞雨目前还不知道,但估计与朝中人事安排有关,特别是六部尚书和大学士人数上,从崇祯二年之后,东林在皇帝那里就失去信任,虽然在朝中人数众多,尤其是科道上首屈一指,但一到尚书和大学士这个层次,就不成比例的少。
从根本上来说,这个联盟是温体仁促成的,四方对立的势力才合流到一起,庞雨算是第五方,也属于相对中立的势力,与其他几股都有联系,但并不与某一方完全捆绑。
在联盟成形之后,庞雨仍然打算维持中立的地位,如果一旦联盟破裂,不至于成为某一方的死敌。
庞雨抬头往前面看了一眼,前方的回廊有一定弧度,周延儒和张溥的身影在廊柱间时隐时现,钱谦益走得很平稳,他没去看斜前方的周延儒。
很快回廊进入直路,双方正面相对相向而行,庞雨抬头看去,周延儒神色从容,没有任何不自在的表情。
双方步伐都越走越慢,以方便控制距离,终于双方同时到达竹亭的台阶前,钱谦益和周延儒隔着竹亭停下脚步。
周延儒主动向着钱谦益拱手,“一别多年,虞山先生远道而来辛苦了。”
钱谦益也拱手还礼道,“别时在京师,重聚在嘉兴,钱某与周先生走的是同一条道,周先生也辛苦。”
从庞雨的角度看过去,也能见到钱谦益侧脸笑起的褶子,语气柔和得像是他乡遇故知,庞雨如果不是知道那些往事,一定会以为两人是多年好友。
周延儒略微呆了一下,接着严肃的道,“大道至简,以家国社稷为本怀,正是我辈共行之道,周某幸甚。”
钱谦益在原地看了看周延儒,哈哈一笑后拉了一下袍子,周延儒见状做好准备,钱谦益抬脚的同时,周延儒也同时上了台阶。
两人到了跟前,这个联盟中的几方在竹亭中的聚齐,天启朝以来争斗不休的阉党、东林、复社、孤党终于找到了共同的的利益,站到了同一条战线中。
从到达嘉兴,这里的人都没有提过温体仁,没有提过薛国观,更没有提过当年的恩怨,但庞雨知道,如果哪一天皇帝突然变了心思,让东林或复社的人入阁主政,那这个联盟当即就会破裂,几方又会争斗不休。
但此时几方亲密如战友,周延儒神色激动,“先生高义,周某感佩。”
他没有说钱谦益捐弃前嫌,用高义这样宽泛一些的词语避开当年两人的恩怨,并未承认当年自己有错,但也可以勉强看做隐晦的致歉。
钱谦益停顿了片刻,不知这个程度的歉意他是否能接受,庞雨感觉有点凝重的时候,钱谦益突然又微笑着点点头。
张溥立刻道,“张某何幸,得与二位先生共襄盛举,朝事大有可为。”
阮大铖也凑过来一拱手,“天下众正同力,朝中小人当道从此休矣,阮某何幸,苍生何幸。”
庞雨之前没想到还要表个态,落到了最后,这小人当道几个字一般是别人说阮大铖的,没想到也能从阮大铖嘴里说出来,赶紧在心中组织了一下语言,等阮大铖一说完,立刻接上上道,“有诸位先生主事,上下同德文武同心,天下太平可期,晚生与有荣焉,在此代天下人谢过诸位先生。”
周延儒朝众人一一颔首,等亭中人都表过态,钱谦益却没有立刻说话,他微笑着往前伸伸手,示意周延儒一同往湖边的廊桥走去,庞雨和阮大铖跟随在后面,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钱谦益背影的左侧就是鸳湖上的烟雨楼。
到了廊桥的台阶前,钱谦益停下脚步,众人只得一起停下,等了片刻后还无动静,庞雨正在疑惑的时候,钱谦益脚步往台阶上踏去,周延儒连忙跟随,暮色下钱谦益缓步慢行,中气十足的朗声道,“寒园竹树正萧萧,几度南湖影动摇,有雨云岚浑欲长,无山翠霭不曾消,波深地角生朝气,水落天根见暮潮……”
庞雨眼角观察其他人,他不知道这首诗完结没有,意思也没听明白,要看别人才知道此时该不该喝彩。
钱谦益的节奏把握很好,那句“水落天根见暮潮”的话音刚落,脚步也刚好到了廊桥之上。
这里没有翠竹遮掩,视野开阔湖景最佳,正对着湖上的朦胧的烟雨楼。
钱谦益缓缓转身,亲切的抬手扶着周延儒的手臂,接着上一句吟道,“……楼上何人看烟雨,为君杖策上溪桥。”(注1:钱谦益《题南湖勺园》)
庞雨到这里终于听懂了,钱谦益这首诗隐晦的表达了对周延儒的支持,似乎什么都说了,但又似乎什么都没说。
张溥和阮大铖齐声叫好,庞雨又慢了一步,声音落在后面有些突兀。
钱谦益和周延儒同时一笑,两人把臂同行,沿着廊桥往前走去,张溥紧随在两人后,
三人代表了大明最大的政治势力,一路亲切的低声交谈,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庞雨有点跟不上节奏,正要跟上去时,突然发现阮大铖落在最后,一副落寞的模样。
庞雨放慢脚步等阮大铖上来,今天的几方里面,阮大铖是实力最差的一方,他被归类在阉党,但又不能代表最有影响力的冯铨,因为周延儒跟冯铨是儿女亲家,钱谦益因为此前案件,也跟冯铨私交甚厚,不需要通过阮大铖代理。
庞雨虽然跟各方不算特别密切,但他有庞大的安庆营势力为后盾,勤王之后在武人体系中拥有巨大影响力,就非阮大铖可比了。所以这次他的境遇,也是与实力相称的,失落在所难免。
庞雨边走边道,“阮先生,世事无常,或许柳暗花明,终归也有为先生杖策上溪桥之人。”
阮大铖伸手接着天空中落下的雨滴,有些出神的道,“老夫今年五十有三,比不得你们风华正茂的少年人,杖策上桥的贵人怕是等不到了,便作那楼上观烟雨之人也罢。如此留在南京也无甚味道,要说还有什么盼头,只盼着庞小友平灭流寇,老夫可以落叶归根,到怀宁百子山下归养终老,老夫……想回安庆了。”
阮大铖叹口气道,跟着几人缓缓去了。
庞雨停下脚步,看了看前方几人的背影,摇摇头后低声道,“我也想回安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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