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风霜行(9)
十一月中旬,黜龙军大军折返,尚未抵达魏郡,便遭遇到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不大,而且在这之前地面就已经微微发硬,倒是没有阻碍交通……实际上,黜龙军大队冒雪归来,军中士气反而高涨,沿途多有歌颂。
真的是歌颂……一会唱“河北雪花大如手”,一会唱“嗟嗟烈祖观功业”,一会见到张行骑着黄骠马路过,还要改个词,唱“三辉四御有成命,正要首席做至尊”。
哎呀呀,气氛好的不得了。
随行的封常、许敬祖这些有文化的,都准备记录下来,当成某种祥瑞了。
来到邺城,更有魏玄定、陈斌、柴孝和等留守龙头带领大行台与邺城上上下下一起出来迎接加劳军。
黜龙帮不尚风华,或者说普遍性出身低微,统一河北前没几个人懂那些,倒省了许多事情……一如既往的简单仪式,然后便是廊下食。
胜利之后,没什么比大吃一顿更合适了。
军士们分营,将整猪整羊和整坛的酒领回去,就在预设好的营地内杀猪宰羊且为乐起来,各营主将与提供这些猪羊酒的屯田部屯将、仓储后勤部吏员也都留在营中与本营士卒一起享用;而大行台也在城南的大铁坊外搭棚开席,宴请归来的大行台直属文书、参军们……唯一的要求是,必须坚持廊下食的基本原则,也就是露天公开平等饮食,以示无私与公正。
酒过三巡,气氛变得非常好,毕竟嘛,说一千道一万,这次对撞之前黜龙帮上下还是有些心虚的,很多人虽然心里猜度是没问题的,甚至觉得必胜的,可还是心虚。
现在好了,碰一次,没吃亏,回身吹一个连战连捷,再加上黜龙军日益强大的根基,此涨彼消,不出三五年,这天下不就在眼前了吗?
气氛能不好吗?
只不过,也不晓得是不是封常这类人早就摸透了张首席的脾气,竟无人敢当众歌功颂德,也无人搞什么政治暗示,让魏玄定立即让出国主位置来,甚至没有人吟诗作赋以作夸耀!
着实可惜。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张行举起杯来,也不用真气,就是大声当众吟诵了一首看起来挺合时宜的短歌,一时间只有周边黜龙帮高层能听得清楚。
这歌当然合乎时宜,讲的就是出征归来,而且也的确下雪了,时宜两个字算是到头了。
吟诵完毕,一口酒下肚,就更妙了。
“首席不是一月内三次大捷,逼退对方得胜归来吗?如何就悲哀了?”眼瞅着张行放下酒杯,就在旁边桌子上的魏玄定这才皱眉捻须来问。“况且,是我们后勤供给的不足吗?如何又饥渴起来?而且首席走的时候也不算杨柳依依吧?”
不止是魏玄定,在座几位龙头和大行台的总管、分管们也都停箸紧张来看。
“老魏这就是不懂文学了。”张行带着三分醉意摆手来笑。“杨柳依依是夸张,是为了跟雨雪霏霏对照,你根本不晓得文人为了对仗能硬编什么东西……至于说饥渴、悲哀,也不是说我们,而是从士卒,乃至于士卒家人的角度来言……于他们来说,战争这个事情总是危险的,哪怕是不停大捷,可只要继续打仗,也可能会毁家灭身,所以一月三捷,也要我心悲哀;相对应的,哪怕是后勤妥当,猪羊酒面俱全,也比不上家里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再兑上一碗面疙瘩汤,所以是说回家之路‘迟迟’与‘饥渴’。”
“这倒是情真意切了。”听着张首席的硬掰扯,魏玄定也只能拢起自己制式黑色冬衣的袖子幽幽一叹。“怪不得首席能做首席……打完了胜仗就立即想到这个,寻常人哪能往这里想?”
张行摇头不止,也不知道是真喝多了还是没听懂魏国主的阴阳怪气:“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因为马上还要打仗,路上又见他们因为要回家过年高兴,到处唱民谣,方才想到这个……你们几位在后方,恰是前方的支柱,这些事情上真的要上心。”
“确实。”陈斌也肃然起来表态。“这一仗早着呢,只怕来年一开春就要再打!而且不止是咱们这里,北面也要开始了……首席接到密函了吧?”
“自然。”张行点了下头,复又摇了下头。“但我说的不是来年,也不是北方,我是说马上……我准备即刻南下,带领河南诸军攻打南阳。”
周围沉默片刻,留守三位龙头注意到随军几位的表现,立即意识到来的路上这些人便已经讨论过此事,而且已经自行通过了,气氛自然显得有些微妙起来。
“首席的意思是,若非需要来邺城走一遭,哄一哄关西和东都的人,安抚一下河北人心,否则当时就要直接渡河的。”雄伯南扶着双膝在座中肃然解释道。“南面战场的人选也定了,我跟徐副指挥、马分管都留下养伤,安抚、重整河北部队,柴龙头南下总揽后勤,与单龙头、伍龙头他们一起辅佐首席……至于魏公跟陈总管,坐镇邺城总得靠你们,委实没法动。”
柴孝和便要起身拱手,而陈斌则继续来问:“这样的话,此番南下会不会人手少一些?”
“不至于。”徐世英端着酒杯道。“南下的时候牛公跟魏大头领都会一起去,更关键的是南下战场开阔,淮西与南阳诸将态度暧昧,外交与政治许诺才是最重要的,而首席素来擅长此类事,多一个少一个其实并不碍事。”
陈斌点了下头,他刚刚发言其实只是出于大行台文书总管的本能,担心事情会超出自己的认知,现在确定事情确实很急促,不是这些军前任用的龙头要故意对他们这几个留守邺城的龙头做遮掩,便也无话可说。
至于张行对他权力的侵犯,陈斌倒是没有多余想法……非要说这个,只怕佩着泰阿剑的陈总管一直觉得自己是在为张首席防备那些人呢。
“此外。”徐世英继续旋转手中酒杯笑道。“我刚刚在河内那里证了宗师,再带着我不划算……现在回头想想,首席之前为了让我锻炼,一意沉默,也是憋屈了不少,河南的事情,还是让首席肆意为之吧。”
“不错,不错!”张行难得张扬起来。“也该我再出些风头了。”
首席如此姿态,刚才猛的一惊的陈斌也只能胡乱点头,魏玄定则无声斟酒自饮,倒是柴孝和终于找到机会拱手行礼了,将事情应承了下来。
十一月中旬,邺城下雪了。
但反而变得格外热闹了。
先是担心凌汛的部分河南籍贯的军士纷纷南下,提前归乡,军功点验暂时没法覆盖到他们,可只是走前拿着这几个月积攒的军饷搞大肆采购红头绳跟牛犊子,就已经让邺城车马纷纷了。
河南人着急回家,河北人就不急了,在张首席的直接关心下,河北的军功点验复核立即展开,而不止是战斗人员,参军、文书、地方官,甚至部分表现突出的民夫也都得到了嘉奖。
与此同时,依然是在张首席的直接关心下,例行的相亲会以及祭奠牺牲的追悼会竟然也同时展开。
这使得那些最突出的,也就是被指定为“战斗英勇”、“军功卓著”,最先得到此次战斗表彰鲸骨牌和升迁机会的河北籍贯年轻人,往往是上午刚刚参加完相亲会,下午就去追悼会,转头第二日一早就拿到了新的任命文书。
然后,就要考虑腊月过年和婚姻前程了。
没办法,这就是战争年代下新兴政权的特色。
可以想见,这种生死、慌乱、结合、离别、成长挤在一团的过程还会持续一段时间。
也就在这么一片生机勃勃万物竞发之态里,在一切都熙熙攘攘着往着年关而去的好时节中,张行张首席忽然就离开了邺城。
走这么急是有原因的,首先是凌汛已经有迹象了,再不走,大队兵马连浮桥都难过……没错,张行不可能真的一个人走,柴孝和不说,这次立有大功的何稀也要随行,他学生冯端的那个土木营也要带走;因为河南缺骑兵,之前退往平原一带驻扎的几个骑营也专门挑出来刘黑榥、张公慎两个营带着过了河;包括更熟悉淮西地区的阚棱义子军,此行既有打通南阳的旗号,也不可能不去;王雄诞营因为是张行亲兵,加上多是河南人,也愿意去……总之,零零总总,包括踏白骑在内,说是不去,最后还是去了足足万把人。
其次,自然是邺城这里确实气氛很热烈、局势很安稳,后面从晋地冒出来的偏师也早被大司命给吓回去了,算是没有了后顾之忧。单就从张行个人感觉来说,这一个多月的战事后,可能邺城变化最大的就是他这个身体的小外甥……小孩子长得极快,已经能简单对话了;印象深刻的政务也只有一件,那就是欧阳问申请人手,准备收集各地的志怪神异,建立文档。
而既然没有后顾之忧,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那就走呗!
坦诚说,张首席走的这么匆忙,哪怕是没有公开成行,却还是引发了一些政治动荡……一个不太好确定规模的流言暗示,张首席这么急着走固然是军情需要,但也有为了逃避召开年前例行大会的意味。
毕竟嘛,只要不开大会,那么按照战时的规矩,他这个首席就可以为所欲为,今日暂署一个大头领,明日建个御史台,后日调任一个总管啥的,谁也没办法,而更妙的是,等到这些事情积攒的多了,自然就会跟战事纠葛在一起,等到战事结束时搞一揽子追认时,根本无人能反对。
倒似乎也有些道理的,只是张首席注定听不到了而已。
十一月廿六日,张行自四口关渡过了大河,抵达东境。
而一直到了这一天,理论上军事水平更高的李定,竟然还没有渡海。
可即便如此,李龙头也没遭遇什么政治流言,道理再简单不过,毕竟是跨海征伐,毕竟北地和巫地在全天下的最北面,而现在偏偏又是一年最冷的时候,那么任何军事行动都应该准备的更充分……甚至,不是有快马急报,说是张首席那边成功得胜回到邺城去了吗?
那是不是就不用这么着急跨海了?
当然不是。
结了婚的苏靖方并没有因此陷入思维上的迟钝,作为李定最亲密的学生兼下属,他自问非常了解自己的老师……自然条件越恶劣,就意味着在物资和组织度上处于劣势的巫族越容易打,就更容易在短时间内击垮对方,相对来说,自己这一方因为自然条件引发的减员,于自己这位老师来说,怕也就是个数字。
所以,李定李龙头一定是在等待什么,或者说是在犹豫要不要做什么。
不过很快,军令下达,若廿七日一早若无风浪,便即刻发兵,而廿六日晚间,李龙头将于苦海畔的落日堂召开晚宴,所有头领以上军官文武一并赴宴,做进军前的最后饯行。
这倒似乎无需多想了。
廿六日下午早早开宴,赫然还是廊下食。
没办法的。
这个廊下食,基本上都是最简单米面肉蛋凑成的菜式,少数会有一些酒水,而且几乎每桌都一样,甚至不分主次排列,还要最起码相互之间不做遮蔽……若是让十几年前的东都贵人们看到一定会笑话,但是伴随着黜龙帮-大明政权的确立与稳固,这种官方最高层坚持下来的东西,反而会成为民间的追捧。
甚至河北、河南、北地一些明显有传承的酒楼、大店也都做了改变,增加了许多常见份菜,设计了新的大堂与楼上开间。
至于军中和地方署衙,更是视之为一种政治表达与传统,平素不敢不用的。
宴会本身没大问题,大家吃吃喝喝,畅想一下未来,吹嘘一下战力,展示一下伤疤,气氛总体不错,唯一的问题出在不知道是不是恰好十几年前属于东都人上人的李定李龙头身上——苏靖方开席不久就确定了,自己这位恩师确实心里有事,以至于多次走神。
所以,这场宴会应该会有波折。
只是,这厮到底有什么事情需要瞒着自己这个好学生呢?苏靖方不免有些警惕起来,不由自主的捏了下刚刚蓄了几个月的胡子。
酒过五巡,忽然间,一个熟悉的将领站起身来,踉跄到大堂中央,捧着酒杯高声来言:“属下为战帅贺!终于得偿所愿,领十万众横行天下!”
众人放眼去看,赫然是王臣愕……此人固然是李定嫡系,是起于武安的本土大将,但之前卷入了一些不好的传闻中,此番还能领兵,依旧保持头领待遇,自然是因为李龙头在张首席跟前一力保举。
那么此番单独称贺,既是气氛到了,也是个人有些情绪激发,属于理所当然。
实际上,也无人多想,恰恰相反,从苏睦等武安旧将开始,随着这句话,在座众将纷纷起身,包括幽州、北地的将领也都没有破坏气氛,从张首席亲舅黄平到荡魔卫的黑延,刚来的监军张世昭,以及算是客将的侯君束,包括与李定并案的另一位龙头窦立德,全都象征性起身举杯,一起维护了李龙头的权威和此间和谐气氛。
李定也从容起身,当众与众将饮了一杯,但却没有着急坐下。
这让刚刚坐下来的苏靖方心里一个咯噔,立即晓得事情要来了……包括黑延几位经验老到的,也诧异来看,就连刚刚来投奔李定没多久的亲弟弟李客都明显有些发懵。
果然,王臣愕举杯饮了之后也没有归座,而是扔下酒杯,上前几步,直接跪下,扯住了李定的衣袍,一张嘴,还未说话,就先流下眼泪,半晌才在许多人的惊疑之中开口:“战帅于我有救命之恩,今日局面,战帅身死就在眼前,属下不得不吊!”
李四明显等这话等的有点急,立即作势摆手:“王将军这是什么话?我如何就要身死了?!”
“战帅还没看清楚吗?!”一片寂静之中,王臣愕努力大声来道。“你现在受任一方,提领大明兵马近半,偏偏所部皆出自黜龙帮之外……这还不算,渡海之后,如若兵败,自然要将你做象征,杀之以谢国内!而若成功,巫地人员要不要招募任用,巫族外事要不要自行其是?北地大军要不要赏罚升黜?如若攻入关西,直入长安,要不要安排分派人员为任?偏偏到了那个时候,你的功勋已经超过了张首席,他还能容你?!
“所以,战帅此番出征,是败亦死,胜亦死!属下难道不该吊吗?!”
说完,王臣愕抱着李定的大腿,痛哭流涕不止!
周围上下,不知道是慌了还是懵了,竟然任由这位将一大段荒悖之言清晰无误的倒完,然后还任由他在这里哭泣,也没人起身的。
苏靖方脑子转的极快,瞬间回过神来,趁机四下去看众人反应,却见他爹苏睦目瞪口呆、惊疑不定;他妻子窦小娘则慌里慌张反复在窦立德和他身上回转,似乎是想要什么答案,可同时却也扶住了腰中长剑;而他的岳父窦立德只神色怪异盯着身侧的李定……但那眼神跟他爹苏睦还不一样,他爹明显有惊吓和惊疑,而他岳父只是一种单纯的不解和震惊。
好像长见识了一般!
至于其他人,要么如李客那般战战兢兢双手发抖,要么就如苏睦那般弄不清情况,要么就如窦小娘那般慌张中带着某种跃跃欲试,但也有少数人如窦立德那般满脸疑惑,唯独目光转了一圈,迎上了张世昭,却发现后者正跟自己一样四处乱看。
两人目光相对,还本能的干笑了一下,相互点了下头,稍作致意。
落日堂外,落日被乌云遮蔽,只有冬日微微寒风卷着一点小小雪花能被人看清,堂内却热如油锅。
好在李定没有让大家久等,便扶着对方一声叹气:“你这话其实是有些道理的,但如之奈何呢?”
王臣愕估计也是被堂中气氛给弄得心虚,此时闻言,抬起头赶紧厉声来对:“战帅,现在大行台那里主力刚刚苦战一场,回到邺城后便也解散回家过年,河北至此皆有风雪,而我们已经做好了冬日作战的准备,这不是天赐与战帅的机会吗?
“战帅集合此间兵马,明日伪作渡海,其实南下,自晋北登陆,然后出恒山,沿着旧领四郡南下,沿途动员旧部,并让前魏齐王召回牛河……这样的话,只要扑到邺城城下,则大势可定!
“更何况,人尽皆知,战帅年轻时曾遇真龙,与你批下命格,说你遇龙而颓,遇猪而废,遇客而富,遇山而兴,遇潮而止……这苦海虽窄,依然是潮!便该在这里停步!而红山便是山,回身南下,反而将会大兴!
“这难道不是说战帅天意所归吗?”
李定一声长叹,跌坐在座中,便要言语一番。
孰料,此时坐在末尾的窦小娘终于不能忍耐,当即拍案而起:“龙头!姓王的鼓动你造反,为何不立即杀了?!”
苏靖方心里咯噔一下,便晓得自己师父玩砸了,果然,随着窦小娘起身,呼啦啦站起来二三十人,客将末尾的侯君束更是趁机扶剑而出,大声宣告:
“窦龙头,若是李龙头念及旧情犹疑不定,请你下令!我必斩了此人!”
这音量,彷佛他是什么苗红根正的黜龙帮头领一般。
此言既出,又有十几人起身,起身的十几人中则有七八人一起拔剑……算起来,此间已经站起来三分之二的人了。
李定眼见如此,只觉得嗓子里发痒,赶紧摆手:“都坐下!不要喧哗!”
窦立德回过神来,也赶紧无语呵斥:“都且听李龙头说话嘛!真能造反?!”
李定也晓得不好,只能在自己座中扶着王臣愕明显发抖的肩膀,然后去看上下所有人,不由一声叹息:“你们呀,既是小瞧了我,也是小瞧了张首席!我李四如何会反了张三?!”
得到这话,才有几人坐下。
“你们不晓得我跟张首席的交情。”李定继续缓缓言道,将腹内准备好的言语摆出。“当年在东都,我们贫贱相交,常常谈论天下大势,动辄通宵达旦,张首席擅长政治,我擅长军事,常常自诩能重塑天下,结果呢,等到雁门之围前,他老早就猜到都蓝会来围攻,我却笃定都蓝不会来!
“最后都蓝果然围了城,他却没有笑话我,因为他知道,军事都是政治推动的,而我虽然擅长军事,却因为连续多年蹉跎为下吏,执着于前途,反而对政治已经失去了洞察。”
话到这里,更多的人也都讪讪坐了下来,更有几人直接醒悟过来,而早就醒悟的几位此时则是真被李定言语给吸引住了。
“后来,暴魏三征,天下大乱,他浮马沽水,入东境而立黜龙帮,我恰好为都水使者,在蒲台掌管军需和民夫,也趁机建立了一支兵马,占据了两县之地。这个时候他来找我,希望我能入黜龙帮做个龙头,然后和他一起清扫东境、河北,以成大事。我却觉得,这些人都是乌合之众,难以成事,便将蒲台军程名起那些人交予他,自己孤身回了东都。
“现在大家都知道,黜龙帮已经天下三分有其一,是我有眼无珠。但他却从未因此嘲讽我,反而屡屡来信,要我去与他汇合。因为他知道,我出身关陇名族,亲眷友人、家族影响都在关西,凡人就是难脱离出身的窠臼,属于人之常理。
“再后来,我得到机会,出任武安太守,而他也很快到了河北,依旧是屡次好言相劝,让我与他合流,我却还是不应,甚至加入当时的朝廷联军讨伐他。结果呢,到底是天下板荡,各方归位,黜龙帮得了河北立为根基,我也降服于他了。
“而且大家都晓得,他还是没有与我作态,反而屡屡推崇我,任用我。这是因为他知道,我这个人少年负志,中年蹉跎日久,便存了逆反之心,乃至于逆天逆人,就是觉得这天下非我莫当,连至尊的神像都要打几鞭,自然也存了与他较劲的心思……不过这个坎,终究不能服从于他。
“当然,他一再优容于我,总是因为他知道,也愿意相信我李定是一柄足以替他割取天下的快刀,所以至此。
“诸位,诸位,以此而论,不敢说生死契阔,情同骨肉,可所谓生我者父母,知我信我者张行,总是说得通吧?”
言至于此,已经满堂无声,大家也多猜到今日是怎么一回事了。
“起来起来,老王,你委实不必忧虑局势,也不必担心自己。”而李定终于趁机扶起了王臣愕。“你说相互生疑,不错,换了任意一人到了这个关系,必然生疑!可独我与张三不会如此,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是首席,我是战帅,所以我才可以肆意任用、赏赐,他才可以从容谋伺东都,不计其他。
“至于局势……如今正是他替我清廓了政治,摆脱了出身,保障了后方,又将兵马汇集与我,中间多少辛苦与考验,才到了现在这个局面……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支持我到底,而我无论如何也要趁机伸展生平志向,将自己这刀刺出去的!
“还有什么山海之言!说句不好听的,如今便是呼云君亲身在此,我也能一刀两断,遑论什么潮水了。”
说着,李定甚至摆出佩刀,隔空点了一下前方的苦海。
到此时,王臣愕早已经趁机起身,堂中则鸦雀无声……照理说,上上下下八成都晓得这是李龙头安抚人心的把戏了,本该喧嚷一番,凑个热闹,然而,从一旁窦立德开始往下,满堂之人却多还是有些惊愕之态。
别人不晓得,只说窦立德,一开始是愕然于对方之拙劣,现在不免愕然于对方之大巧不工——这张三李四的交情总是真的!自己确实没法比,便是跟着对方渡了海,这巫地的人事权也怕是抢不到的!
过了片刻,第一个打破沉默的赫然是侯君束,其人持剑下拜,就在堂中高声来对:“战帅,要我说,我等正是你的填海之山!君束之前无知,惭愧万分,请为先锋,先渡苦海!”
气氛立即恢复了正常。
这才对味嘛!
你李龙头跟张首席的友谊未免有些纯洁和抒情的过了头。
十一月廿七日一早,河南之地竟然起了风雪。
雪花乱舞于四面,地面冻得梆梆硬,夹杂着不大不小的北风,一夜之间便到了一年最冷时节。
历山这里也是如此,张行昨日渡河后与柴孝和分开,径直来此……他不是专门来这里的,原本他只是想从这里取道,顺便做下祭祀,然后就要去济阴那边去见单通海、王焯、伍惊风等南线将领,迅速确定攻击计划……可能还要安抚和说服这些头领,毕竟下雪了,这种情况下发动大规模攻势,肯定会有非战斗减员,而一些头领对此类事情是素来有抵触的。
然而,等到简单的祭奠仪式于山下完成后,这位首席不知道是注意到了什么,竟临时改了主意,然后便在本地官员与踏白骑的护送下登上了山顶。
来到此间,赫然立着一座破败的小观。
“按照首席的要求,我们没有碰这座观。”本地县令虽然出身踏白骑,但面对如今的张行时还是有些紧张。“这些都是它自败。”
张行点了点头,而前面尉迟融伸手一推,这座无名小观那已经半垮塌的木板门便整个塌掉。
众人随即走了进去,此地积雪甚多,却遮掩不住道观的破败,到处都是自然倒塌的痕迹,入得中堂,就连里面分山君的宫装女子形象雕塑与真龙形象的木刻也都朽败。
这让张行不禁一声叹气。
旁边那位县令立即上前询问:“首席,需要稍微整修一下吗?这观极小,每季我们都有人手来整修墓地,顺手的事情,绝不会劳动太多。”
“不必。”张行摆手道。“分山君本君我们都打过,何况是一座观?再说了,这观已经没有真气汇集了。”
县令立即颔首。
尉迟融在侧,颇为诧异:“按照首席的意思,之前这观有真气,真是真龙居所?可现在为何又没了?难道是这真龙怕了我们黜龙帮,竟不敢来了?”
张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穿过小观,来到挨着山壁的后院,此地只有一处石桌石椅尚存,也被枯藤和新雪遮蔽,而从这里望去,哪怕是没有修为的人也能看到一处堪称奇观的景象——对面和此间下方的山麓上,数不清的墓碑层层叠叠,虽然雪中看不清墓碑本身,但因为墓碑的遮掩,碑后并没有积雪,反而使得墓地醒目。
远远望去,彷佛什么鳞甲一般长在山上。
而若真是什么鳞甲的话,那鳞甲之下的巨物怕是已经不逊于分山君本身……而且完全可以想见,随着战争的继续,在数年间,这里的墓碑数量还会继续增长,这种情况下,什么真龙怕是都要退避的。
只不过,靠着死人数量压倒一条活生生的真龙,固然悲壮,也难免让人哀伤,随行之人,全都沉默,不再多问。
“这便是三哥急切发兵的缘故吗?”半晌,还是最亲近的秦宝打破了有些过头的气氛。
“这就是人心思定的缘故。”裹着披风的张行缓缓摇头。“打仗这事谁都经不住……咱们如此,关西人也如此,江南人如此,巫族人跟东夷人还是如此!神仙真龙都撑不住!没必要求全责备了,天下统一已经是足够好的答案了。”
秦宝似乎听出了对方一点额外的意思,但当此情境,也没有多做表示,只是点了点头。
“走吧,不必等雪停了,现在就出发!”张行回头吩咐。“给刘黑榥他们下令,让他们先行!”
众人不敢怠慢,各自收敛心神,匆匆下山去了。
早一日渡河的刘黑榥部与张公慎部四千骑到底是大部队,反而落在了张行身后,此时正驻扎在了济北郡与东平郡交界地的寿张县境内,而因为起了风雪,两营骑兵都在查看和照顾自家战马,倒也真没起什么多余的心思——过年、赏赐、军功、家人,全都被暂时淹没在风雪中。
非只是下面军士,就连刘黑榥、张公慎这两位堪称要害的主将也都没有太多心思。
只不过,暂时淹没他们俩的并不是什么风雪,而是即将开始的淮西-南阳战役中自己这两营骑兵的战术定位——之前的河内战场过于逼仄,双方又都是立鼎的强军,打的有来有回,委实难让骑兵发挥优势,白捱了一个多月的苦战,所以此番南下,自然会想着地形开阔,河道封冻,可以放肆一些。
最好立下一些奇功,不使得几营骑兵上上下下都被人笑话。
所以,他们一直在等待即将召开的军议,或者是更直接的军令。
“军令!”细密的雪中,数骑径直闯入中军。
刘黑榥不慌不忙,披着大氅、挂着鲸骨牌大步走了出来,只见这伙子骑兵里,外围数骑,一半悬铃,自然是巡骑,一半配着雕花马甲,是刘黑榥本部,中间围着一人,却不是寻常参军、文书,乃是一名眼熟的踏白骑,便当即兴奋起来:“首席有何军令?”
那踏白骑见到刘黑榥开口,方才翻身下马,将一封手书送到。
刘黑榥打开看了一看,先是一愣,再是大喜,只是强行按住:“只是如此,首席可有其他交代?”
“首席说了,若是可能,尽量不要惊动梁郡,而到了淮阳之后声势务必壮大……”踏白骑立即叮嘱。“但首席也说,这些只是最好如此,一切还是以奔袭淮阳为上,越快越好,这是唯一军令。”
刘黑榥连连颔首,再不迟疑,不顾漫天飞雪,大声呼喊,要包括张公慎营在内,全军准备,即刻成行。
而其人下达完军令,眼见那踏白骑要走,方才想起什么,终于认真来问:“首席现在何处,还在历山吗?”
“回禀大头领,委实不晓得,非要猜测,现在应该已经到了济阴。”那踏白骑在马上稍作回转,便打马而去了。“我从历山下来时,踏白骑已经往济阴方向去了。”
刘黑榥更加操切,直接对属下催促起来。
张行当然不在历山,也不在济阴。
而且这一日,从历山,或者说从他身侧下达的军令不止是一封,整个河南,从单通海的济阴行台到王焯的內侍军,从已经在淮西前线的伍惊风部到登州、徐州各部,全都有针对性的军令。
内容参差不齐,但合在一起,无外乎是先锋先动,同时在后方发动接应式攻击并汇集兵力,尽可能快的、突然的对整个淮西地区进行打击。
没错,刚刚渡河,漫天飞雪,黜龙军便直接发动了攻击。
廿八日一早,风雪稍驻,张行和随行踏白骑更是抵达梁郡。
具体来说,是梁郡郡城宁陵城外。
这里是黜龙军的统治范围之外——梁郡太守曹汪、淮阳郡太守赵佗,早年大魏崩坏时就是墙头草,名义上都跟黜龙帮对立过,也都暗地里接过头,但之前司马正北归,双方在谯郡做过一场,就此分野,淮阳郡全郡归了东都,梁郡除了东四县也归属东都。
当然,谁都知道,这两家是半独立势力,是双方的缓冲。
只是来到这日早晨,忽然有人告诉还沉浸在河内战事的曹汪曹太守,张行来了。
“谁?”还没从火炕上起床的曹汪有些发懵。“谁要见我?”
“不是见,是召见。”同样衣冠不整的郡丞焦急来言。“是咱们张首席来咱们梁郡视察,所以要召见头领曹汪!要你赶紧出城去迎接!”
曹汪到底是七八年的军阀,算上之前在本郡的太守经历,他足足在这河南四战之地的谯郡把持快十年,脑子还是有的,几乎是片刻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立即从火炕上跳下来,匆匆穿衣。
见他这个样子,上下都松了口气。
而等到曹汪走出衙署,翻身上马,沿着城内大街走了半截街,眼见着不知道谁已经把踏白骑放出来了,红底“黜”字旗下,算是见过几次的张行张首席骑着黄骠马正往自己这里来,不由更加惴惴,干脆下马侍立。
只是甫一下马,一阵风卷着地上积雪一吹,当面而来,这位大魏宗室出身的资历军阀忽然又清醒了三分,然后忍不住压低声音,恳切来问身侧郡丞:“我当年入黜龙帮的时候,难道不是大头领吗?”
正所谓:
涣水河畔几曾见,兔园馆内当面谈。
正是河南好风景,风霜时节又逢君。
PS:大家端午快乐,人人发大财!
(https://www.tuishu.net/tui/652368/833793873.html)
1秒记住推书网:www.tuishu.net。手机版阅读网址:m.tuishu.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