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杭州回大兴，因为中间在维扬县的奇遇，杨柳二人在扬州府耽搁了半月有余。

小丫头粉雕玉砌的，杨菀之执意要等回京了让辛温平给她赐名，因此二人只给她取了个乳名“湉湉”。原本杨菀之想取几个从木的名字，却怎么都挑不出喜欢的。却是柳梓唐在二人抱着孩子从运河边过时说了一句：“治水数年，如今见着这河水平静，心中便欢喜。”

二人福至心灵，便给湉湉取了这么个乳名。

手忙脚乱地带着湉湉找了个奶娘，因为要跟着一起又去大兴又去洛阳的，虽说二人给的待遇很好，但有意愿的人还是很少。找了五六天终于辗转寻到一个，年纪却不大，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刚嫁去一年，男人就在下地的时候一跤跌死了。她的孩子还没出生就成了遗腹子，偏生还是个女娃。

那姑娘姓石，家中行四，就叫四娘。也就读完了村塾，开了蒙识了字，自知不是读书的料子，本想老实本分地结婚、生子，过自己的小日子，谁料出了这事儿，连着自己的女娃一道被婆家赶回了娘家。娘家的大哥嘴上不饶人，说石四娘克夫，还念叨她多带一张赔钱的嘴回家。石四娘气不过，还没出月子就抱着娃到府城找活计。自然是连连碰壁。

但没想到，遇见了同样在碰壁的杨菀之妇夫。

石四娘听说要去两都，非但没顾虑，反而一口答应了下来。她连道：“横竖我留在扬州府，也要被娘家大哥嫌弃。我娘俩这婆家不要娘家也不要的人，能跟二位大人去京城，这可是四娘和囡囡天大的福气！”

杨菀之见这姑娘还有几分骨气，便欢喜应道：“四娘若是这么想，那便再好不过了。有福之女不入无福之门，他们不容你，那是因为他们容不住你。你只要能照顾好湉湉，日后你们母女定不会再受委屈。”

解决了心头大患，一行人才重新启程北上。石四娘不如焚琴心细，但对湉湉也称得上十万分的上心，没让孩子闹着杨菀之一点。加上有琮生帮忙看顾着，就这么一路到了大兴。

石四娘知道自家雇主是个官儿，但等到真正跟着杨菀之进了宫城，站到了天子跟前，石四娘才意识到，原来这位杨大人就是圣人的那位养姐。

“阿姊在旁人面前说谎话也就罢了，在我面前也要说谎？”辛温平给程思威使了个眼色，程思威识趣地带着石四娘去偏殿候着。

杨菀之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刮了刮自己的鼻子：“我这是……不希望日后她被人说闲话。横竖她爹娘不要她，那就当是我亲生的。这件事只要我不说、柳梓唐不说，谁能知道？”

“阿姊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心。”辛温平叹了一口气，上前亲昵地挽住杨菀之的胳膊，拉着她坐到榻上去。

杨菀之说道：“我觉得这孩子既然是被丢在阿爹的祠堂前的，偏偏我那日又在，或许是阿爹的意思呢！”

“阿姊出去做官这么些年，怎的反而迷信这些了？”辛温平调笑道。

杨菀之摇了摇头：“不是迷信，我也有惶恐，怕自己担不起这个孩子的未来。或许只是给自己一个做决定的借口罢了。”

辛温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取过一旁的纸笔，略微思索：“当年阿烛的名字是阿姊给取的，今日轮到我来为阿姊的孩子取名，也是幸福之事。既然她乳名叫湉湉，又是阿姊治水归来的路上捡到的，不如就以水为名。”

帝王骨节分明的素手在纸上用她一贯遒劲的笔墨落下三个字“杨以沫”。

“你我幼时相濡以沫，虽然艰辛，却是我一生都受益的时光。”辛温平说时，嘴角不免噙着笑意，“我到现在也还只有阿烛一个孩子，日后希望她二人也能如你我二人一般。”

杨菀之望着辛温平如今已经全然脱去稚嫩的脸庞，她忽然有一瞬恍惚。记忆中的辛温平并不是现在的长相：她稍稍瘦了些，一双凤眼更凌厉，即便是在自己面前，也隐隐流露出常年身居高位的那股威严……和疲倦。若说二十上下的辛温平身上还带着些许小女儿家的娇媚，如今那些娇媚已经尽数褪去，留在她身上的是一种不可置疑的强势的美。就在杨菀之恍惚时，辛温平忽然开口道：“阿姊，七年未见，你好像受了很多苦。”

不等杨菀之回应，辛温平已经伸手拂开了杨菀之额角的碎发，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是在绵州留下的。她的身上、手上，都有营造留下的深深浅浅的印记。最让辛温平感受到变化的是杨菀之的眼睛：从前的她眼睛永远是清澈的，满眼都是她的理想；但如今，那份清澈被岁月沉淀成了静潭。不变的，是她的坚持。辛温平的心猝不及防地颤抖了起来，因为她发现阿姊如今的眼睛、神情，都那么像何瑶。

是啊，是啊，她们本来就是一样的人。

“阿姊，这次回两都以后……还要走吗？”辛温平本想说别走了，可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只会黏着阿姊的小女孩。时光同样教会了她放手，对她爱的人放手。

“辛周哪里需要我，我就会去哪里。”杨菀之轻笑一声，声音清晰而坚定，“这次回都畿道，我决定花十年的时间，引黄入洛。”

“洛阳身为东都，重要性无需我赘述。但河洛一带小旱连连，洛阳及周边地区的用水、灌溉都是难题。都畿道是辛周重要的粮仓，引黄入洛之事一旦促成，中原地区的农业将会得到极大的发展。”杨菀之说到这些，眼里再次泛起了光芒，“只是要引黄入洛，就要先治黄河。这是个漫长的工程，但我有信心，也一定要做成这件事。”

“都畿道和河南道的旱灾一直是我的心头大患，阿姊倒是主动为我分忧解难了。”辛温平笑道。

“这可是民生大事，我自然上心。”杨菀之回答。

她很快向辛温平讲起了在杭州的事情，讲到吴诗雅的成长、讲到焚琴留在了杭州的养济院、讲到窦涟的呕心沥血……两个人一直讲到月上柳梢，辛温平自然地将杨菀之留在了宫中。夜里，杨菀之伸手，轻轻将妹妹揽进怀中，拍了拍她的后背。

“平儿。”

“嗯？”

“阿姊一直都在。”

长久的沉默，安静到杨菀之都以为辛温平睡着了。

直到她听见一声极低的啜泣。

辛温平抱住杨菀之，这七年的辛苦委屈都化成无声的泪水落了下来。这里分明是她的寝殿，身下是上好的天丝床单，柔软得像是躺在云朵里。可她却好像回到了维扬县的老宅，回到了她穿着布衣的日子。那是她一生中最苦的日子，却又给了她能够反刍一生的幸福。

所谓的回京述职，最后又变成了杨菀之整日在宫中陪着辛温平。辛温平说等到她的万寿节过了，再放杨菀之去都畿道。天子一言，杨菀之也没有理由拒绝。朝也不用去上，整日泡在辛温平后宫的书房里画图纸，或者去太史阁、冬官署的书库里找治理黄河的法子。辛温平也不去后宫了，日日下了朝都跟阿姊腻在一起。连带着石四娘和杨以沫也顺势在宫中住下了。

自从杨菀之回了大兴，习惯了被这个勤勉帝王卷生卷死的朝臣们竟然都松了一口气，她这段时间一到点就下朝，也不再留官员在含光殿议事到深夜。这些大臣们一个个都巴不得杨大人在大兴多留一段时间，晚点去洛阳。

只有柳大人不高兴，他几次三番跑到含光殿问辛温平怎么又好几天不放杨菀之回家，最后被辛温平赐了一纸即日启程去都畿道上任的诏书，把柳梓唐气了个半死。可是无能为力，谁叫她是皇帝？君要臣走臣不得不走，柳梓唐只能灰溜溜地回去跟母亲道别，收拾行李往都畿道去。

好在走的那天杨菀之出宫送了他一趟，柳梓唐望着杨菀之平淡的神色，还有她在宫里被辛温平养胖了一圈的脸，有些幽怨地问道：“菀菀，你这么多日不回家，心里对我这个夫君就没有半分念想吗？”

杨菀之素来是个不会撒谎的人，她有些心虚地抿嘴笑了笑，然后推着柳梓唐上了马：“以后这种伤感情的问题少问，自己心里知道就好。”

柳梓唐：“……好的。”

看在她还知道出宫送他一下的份儿上，姑且原谅她。

不过杨菀之在大兴的日子也有些无聊。抱月茶楼的伙计已经不是她眼熟的那一批，只有杨楚离还在，他如今看着很是富贵，杨菀之见他在一众权贵之间左右逢源，感觉这个人似乎也变了不少。陆虹笙倒是碰巧，杨菀之到大兴的时候她刚准备启程，两个人一起去吃了一次大兴营造司斜对门的水盆羊肉，只是那家羊肉的老板前年过世了，现在接手他铺子的是他的侄子。总归不是记忆里的味道。匡姮已经走了，没能见上面。

陆虹笙说她在太初二年的时候和那个与她一起在饭桌上聊自家狸奴的地官成婚了，两人也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结果成婚不过三年，那人就被陆虹笙发现和旁人不清不楚的，陆虹笙气不过，直接和离了。谁曾想那人寻的新欢不喜狸奴，于是竟连着自己先前养的那只也丢给了陆虹笙。

但更为戏剧的是，和离半年，那人又被新欢甩了，竟然眼巴巴地又来找陆虹笙来，被陆虹笙打出家门后，半夜从院子翻进家来，把自己的那只狸奴又抱走了。陆虹笙气不过，直接告到了肃政台。这下子他们两可在京官里出了大名，和离的两人因为一只猫对簿公堂，在辛周也是史无前例的。偏生那人有个交好的肃政大夫，说陆虹笙胡搅蛮缠，上书弹劾陆虹笙——

“原本我这么鸡毛蒜皮的事情，圣人根本不会知道的。他如果不弹劾我，只是把我的事情压着，我其实也没辙儿。结果这么一弹劾，你猜怎么着！”陆虹笙讲时根本没有跟前夫为了一只猫扯皮的愤怒，只有一种分享胜利果实的喜悦，“那会儿田大人刚得圣人青眼，那封帖子直接到田大人手里了。到了田大人手里，田大人转手就给了圣人。圣人当时就给了那个狗男人两个选择：要狸奴，还是要官服。”

“他肯定选了官服。”杨菀之听陆虹笙讲的那样精彩，水盆羊肉都顾不得吃了，半天才塞进嘴里一口。

“那当然，他也是寒门出生，吃了那么多苦才考取的功名，他舍得吗？”陆虹笙笑道，“然后他就灰溜溜地又把狸奴送回来了。”

只是吃完这顿水盆羊肉，没两天，陆虹笙就走了。启程前，还向柳梓唐狠狠了解了一通杭州府上下大小官员的情况，颇有一副非得在余杭郡干出点名堂来的架势。只是她一走，杨菀之在大兴城可就彻底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

太初七年，天子万寿。辛温平在含元殿宣布了一件大事。

将大兴城改名为长安。

“太祖开国，至今七十年，辛周各地广修营造，可谓大兴土木。然百姓疲惫，工役劳苦。自明年起，辛周各地不再修筑庙宇、官舍、宫殿、高楼，转而疏浚山川、屯垦良田。朕将大兴之名改为长安，意在辛周长治，百姓久安。”

她说时，目光扫向殿前的杨菀之。杨菀之正含笑看着她，满脸都是欣慰。杨菀之虽然是营造司出身的冬官，可她也知道，如今的辛周需要的不是营屋造房，而是更加利于民生的水利、屯田。窦漪也是一样。长安、长安，这是她们共同的愿景啊。辛周的冬官当然会一直存在，匠人不会因此消失，而会为辛周创造更多真正有价值的造物，而不是——那高高在上的明堂、华丽森严的在明宫、流光溢彩的潮神庙……

“砰——！”庆祝天子万寿的绚烂焰火在在明宫外绽放，所有的官员都转头望向那夜空中的烟花。她们都在看，看她们一点点营造出来的，长安盛世。


　　(https://www.tuishu.net/tui/620208/21215936.html)


1秒记住推书网：www.tuishu.net。手机版阅读网址：m.tuishu.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