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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三章 先生


“我要回宣府去了。”

满达儿趴在地上不停咳嗽,头发上的水珠一串串的顺着脸颊滴下。

呕出不少的水之后,满达儿才趴在地上喘气,烈日暴晒下的水池边,躺满了一地打着赤膊的北方边军。

旁边的杨石三脸朝下趴在地上一声不吭,身下也是一滩水渍,满达儿看了一眼,“杨石三你东躲西躲的,身上咋这么多伤疤。”

杨石三把左手臂翻了一下,把一条伤疤压在下面。

这里是麻塘湖旁边挖开的一个水塘,庞雨出征的时候就指示工房在安庆扩大基础设施,石牌作为安庆地理的中心,是重点建设的地方,这需要大量的劳动力,主要来自各地的流民。

宿松战役之后流寇不敢进犯安庆,使得安庆成为了江北的一片净土,从各地来安庆的流民越来越多,能来石牌的一般是中江的流民,这个方向流寇谍探的可能较小,筛选的时候再挑选拖家带口还有同村为证的。

这个池塘就是这些流民修建的,池塘就建在麻塘湖旁边,下面也铺好了条石,以防止有人陷入淤泥,跟武学里面一样,这里就没有浅水区一说,十多个陆战司的人分别控制四边,满达儿和杨石三分别已经淹晕过去两次。

满达儿又咳嗽两声后,抬头往东面一片柳树下看去,只见秦九泽坐在一张带着靠背的椅子上,秦九泽穿个安庆营特有的白色短褂,在树荫下拿着蒲扇扇风,旁边两个陆战兵还在给他递过去一块西瓜。

满达儿呆了好半晌,“都是一起来的,老秦为啥能不操练水性?”

杨石三茫然的摇摇头,“难道他会水?没听他说过啊。”

“会水那些兵也不会给他西瓜,你看他们给谁西瓜了。”

突然不远处一声暴喝,“那个鞑子,谁让你说话的!”

噔噔的脚步声赶到了身边,满达儿赶紧把头低下去,啪一声脆响,满达儿全身触电般一抖,埋着头不敢抬起。

那声音怒喝道,“让你休整没让你说话!”

满达儿不敢回话,等脚步声离开才偏头去看,是一个打着赤膊的陆战兵,都是一副精瘦黝黑的模样,各提着一根老斑竹做的棍子。

这老竹棍在北方见得少,但南方很多,因为是空心的所以重量不大,但又长又硬,打在身上跟鞭子一样。

“你们都是九边来的夜不收,咱们大明的边军劲锐,几口水就瘫了?要不要石门湖看看陆战司的水池,捆着手脚半刻钟不许靠岸,再说话的加练一个时辰。”

满达儿抬起头来左右看了看,低声对杨石三道,“这他妈叫什么营伍来着

杨石三埋着头疲倦的道,“陆战千总部。”

“陆战,难不成还有天上战的,老子下次遇到一定要他们好看。”满达儿怒气冲冲的道,“老子在宣府都没受这鸟气,”

“宣府也不给你发全饷。”

满达儿哼了一声,这时外边一声喊,“军官巡视水训,游骑兵起立。”

周围的边军都吃力的撑起来,陈斌已经大步走过来,他的手臂上缝着百总的军官标志,陆战兵见了他也必须敬礼,臂章旁边还有一个游骑兵的飞马标识,余老二和杨光第几人跟在他身后。

陈斌还没走到跟前就道,“游骑兵继续休整,不用起立。”

一众边军立刻又趴了下去,杨光第过来蹲在旁边,偏头看看地上的满达儿道,“满哥你再撑两天,说的三天就学会了。”

满达儿狠狠地瞪了那几个陆战兵一眼,“我两天就学会。”

杨石三朝柳树那边指指,“老秦怎地没来参训?”

余老二走过来道,“秦九泽去给陆战兵当先生去了……”

满达儿疑惑的问道,“老秦一个大老粗当啥先生。”

陈斌过来点头道,“勤王之后庞大人认为主要敌人是东虏,陆战兵也要准备参与北方作战,以前陆战司只配属了塘马传消息,现下新配属了一个游骑兵小队,跟骑营要先生,老秦自荐去的,我们也觉得合适,陆战兵那边尊重先生,说老秦可以慢慢水训,一边教授一边练。”

“他教人家啥?”

“教蒙语。”

满达儿呆呆的看着余老二,“我才是蒙人……”

突然身后一声暴喝,“休整结束,全体起立!”

几个手执竹竿的陆战兵大步走过来,满达儿咧着嘴,朝着柳树那边忿忿不平的看了一眼,秦九泽一块西瓜吃完,正在抹嘴角。

陈斌也跟着起身,对着附近的游骑兵鼓励几句,带着杨光第几个军官退后几步。

“开始水训!”

十多个陆战兵提起竹竿挥舞起来,岸边的一群边军纷纷弹起,满达儿嚎叫一声,第一个跳进水塘。

……

一片片水花在麻塘湖边飞溅,洗马的辅兵和马匹一起在麻塘湖边冲洗。

杨光第绕过那些人马,跟着一个旗总进入骑兵第一司的驻地。

现在骑兵营的规模越来越大,石牌镇的马匹太多,除了操练的大较场共用外,营地都按司分开驻扎,不是本司的不能进入。

他今天特意找到一个骑一司的旗总,在营门拿腰牌登记,这才把杨光第带进去。

营地南侧长长的一排马房,基本跟士兵营房相邻,方便士兵照料和取马。那相识的旗总给杨光第指了地方,两人在小校场分别,径直往那马房赶去。

跟游骑兵的营区一样,马房周围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马粪味道,到处是堆积如山的草料。不时有打着赤膊的辅兵牵着马出营。

马工房的木门虚掩着,杨光第伸手推开,门页吱呀呀声中,一个背影正在半蹲在地上,从面前一袋盐中称量盐粒,听到门响后转过来,是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男子,脸上有几道伤疤,脸颊上全是汗水。

两人对视了一眼,那男子的眼神与杨光第一接触,立刻便避开了,杨光第不由眯了眯眼睛,“曾支木曾爷是不是在这里?”

那男子对着杨光第啊啊两声,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摆了摆手。

杨光第迟疑一下道,“哑巴?”

男子点点头,转身回去继续称盐。杨光第原本已经退出门外,在门前停顿片刻又进了门,眼神落到男子身上。

“这么热的天,你穿着长袖不热么。”

男子再次回身过来,埋着头摇了摇,杨光第缓缓走进马工房中,朝四周打量了一番,这里面有两个床铺,应该是有两个人住,也就是夜间也要照料牲口,几件一副就堆在床上。

杨光第伸手去拿衣服,似乎都是曾老头的,没见到其他人的衣服,杨光第低头看了看,床铺下似乎有一双布鞋,一般的流民是没有鞋子的,不知是不是曾老头的,此时那年轻人稍微转过身,显然在关注杨光第的动静。

杨光第平静的问道,“是你的鞋子?”

那哑巴还没有表示,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后面道,“杨娃回来啦。”

杨光第回头看去,只见曾老头一脸欣喜的站在门前。

杨光第赶了两步过去扶住曾老头的手臂,“我刚回来就去老营区找你,他们说调去了枞阳预备司,正愁怎么去枞阳找曾爷呢,今天就说预备骑兵都汇集到石牌了,打听到枞阳的补充到骑一司,就赶紧找过来。”

曾老头嘿嘿的笑了两声,笑眯眯的不停上下打量杨光第,“杨娃高了壮了,安庆这边讲时报的一月才说一回,每次听你们胜了鞑子,爷就开心,又怕你被鞑子伤着。”

杨光第一拍自己胸膛,“曾爷放心,都是些小伤,鞑子还没本事杀我,这一路去北边,我杀了至少五个鞑子,现在升到游骑兵队长了。”

“了不得,还是游骑兵的队长。”曾支木眉花眼笑的搓着手。

杨光第拉着曾老头到床边坐下,那边的哑巴已经转身过来,蹲在马槽边听两人说话。

“北边杀得可惨,回程的时候说济南附近闹土寇,庞大人派我们游骑兵去查看,那一城的人都死了,只要是鞑子路过的地方,都可怜得紧。”

曾老头叹口气,“原来山东闹过闻香教,后来又出过乱兵,你说才消停几年,让人怎生过日子。”

“鞑子原本就是蛮夷,最是凶残,自己活命还不要别人活,能带走的都抢了,带不走的杀了不说,还一把火烧干净,躲过的人都活不下来。”杨光第越说越气,“跟流寇也是这般,抢了还要放火,以杀戮为取乐,这些人都和禽兽一般,除了害人啥都不会,我们安庆营遇到了全都杀了干净。这次回程的时候,路过的地方那些百姓都记得咱们安庆营,其他营伍过路都跑光了,咱们营伍过路,百姓都送吃送喝,好些没活路的还跟着咱们一路走回安庆来。”

曾支木叹口气,那哑巴一直看着地面,也不知道听懂没。

杨光第等了半晌后道,“曾爷,我换了匹新的马,是在永定河边抢的鞑子好马,我觉着差不多三岁,想请爷帮我去看看,曾爷要是也说好,那就定下了,换了马还要重考几项人马配合的,不然没全饷。”

曾支木抬起头来,“大火呢。”

“死在博平了,鞑子杀了的,死的时候黑漆漆的,也不知道到底是何处,回程的时候不准离队去寻,也没法让它入土。”

两人沉默了片刻,曾老头摇摇头道,“你都说北边杀了许多人,读报的说好些家都杀尽了,一口都没剩下,又有谁帮他们入土,更不说畜生了,空闲时候念一念也不枉了。”

“念着呢。”

屋中安静了片刻,杨光第抬头看了看那哑巴,“这哑巴是曾爷带的徒弟?”

曾老头往那人看了一眼,“这是个哑巴,河南流落过来的,在枞阳那边当夫役,我看他手脚勤快,留他当个夫役。”

杨光第知道曾老头是第一司的马工队长,还兼任兽医,营中夫役并不是辅兵,不会跟着军队出征,只是平时干一些力气活,招募夫役这种事,马工队长基本能说了算,司中的辎重赞画问都懒得问。

“他不说话,怎生知道是河南来的?”

“我问过了,是不是河南的,他点头来着,又问地名,一路问到洛阳又点头。”曾支木干笑了一下,“不会说话也好,少好多是非。”

杨光第也跟着笑笑,“我们旗里面有一个陕西抚标游骑兵,就是洛阳来的,找他来问问或许能明白些。”

曾老头脸上僵了一下,“他一个哑巴也说不来,还不就是点头摇头,他这般一个人流落过来的,便是问明白了,也都是伤心事,问来作甚。他路上不知受了多少罪,看见人就害怕,当个夫役就是给他一口饭吃,就不要找人问了。”

杨光第的余光看到那男子停下动作,似乎在留意自己。

他抬头看看面前的曾支木,“我听曾爷的。”

曾支木站起身道,“先去给你看马吧,说过从北边带回来许多马,陈千总亲口点了老儿,让明日就要跟着去分马,在庞大人回安庆前必须把骑兵补齐一千五百,怕是半月都没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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