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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二章 好汉


安庆石牌镇,官道上密密麻麻的人,到处一片喧嚣,勤王的军队正在返回石牌驻地。

麻塘湖西北方散布着一片草棚,这里相对比较安静,就是安庆营管辖的婆子墩堡。

这一片草棚有几百个,就是竹竿上搭着芦苇建起来的,草棚中仍留下了交叉的道路,十字街中间是墩堡中最好的一间屋子,草棚周围有泥胚墙。

上百个女人站在路边,带着一脸茫然看着草屋前一个瘦小的癞子,许多女人窃窃私语,还有人在低笑,用戏谑的眼光对癞子上下打量。

提着行李的谭癞子嘴角抽动几下,伸手要去推拿泥胚房的门,才发现竟然挂了锁的。

墩中管事的一个都不在,抬眼看看周围成群的女人,谭癞子额头出汗。

泥胚房前尴尬的寂静了片刻,谭癞子突然转过身来,对着围作一圈的女人大声怒骂道,“围着谭爷作甚,墩中的事都干完了没,你们以为庞大人不在安庆就可以不干事了么,大白天的一个管事的都不在,催粮派运清路的差事来了谁接着,误了军务把你们通通斩了脑袋。”

听到庞大人三个字,围观的女人都是一惊,下意识的往外退了一步,圈子顿时就大了不少。谭癞子士气大振,往前跨了一步,用手指着面前的女人们继续怒道,“户房派谭爷来这里,就是看你们怎么干事的,难怪衙署里面说呀把婆子墩解散,你们就这般做事的,我看就该散了作罢,副墩长、训导、文书全都不在,这些管事人的情形谭爷自会报给户房,报给庞大人,谭爷我就管得了下面的人,总甲和队长又在干啥,都给谭爷站出来!”

人群中立刻就有女人扭头便走,圈子顿时分崩离析,还有部分留下的也走远几步,小心翼翼的看着这个癞子。

包围圈溃散之后,谭癞子松一口气,眼神开始打量附近那些留下的女人,有些看得过眼的,尽量把面貌也记住,他管这帮人的时候还叫婆子营,时间太短了,记忆十分模糊,有必要重新记录一下。

此时北面大道上两个女人匆匆赶来,当头一个正是谭癞子认识的袁婆子。

与其他墩堡不太一样,婆子墩堡没有分下土地,所以驻地一直不固定

最早安置在宿松,跟着在宿松修建城墙,宿松开始包砖之后又去了太湖,也是从事建城的打杂活计。

从宿松大战之后,周边的流寇都不敢来安庆,太湖也太平了这么久,但沙土地基修建确实困难,城池还是没有建好,太湖地方再支持不住,只能停了建城大工。

基建工程一停,婆子营的钱粮跟不上,安置成了个麻烦事,西营婆子营里面那些有点身份的婆子,比如将官、高照、宝纛旗的妻妾,被早早甄别后送去了枞阳,剩下的都是地位低下的,因为在流寇营盘里面混过,土民大多不愿娶,杀又不能杀。

其他墩堡绝大部分以前都是单身厮养,目前养活自己都很勉强,这么多单身女人过去,生计难以维持,更要惹出不少是非来,墩长不好管理。

户房就让婆子营在太湖呆了两个月,尽量减少供给,也不加以看管,想着逼这些婆子自己跑路,到时候没剩下多少就合并去其他墩堡,结果两个月下来只跑了二十来个,大多还是跟投靠附近的土民,总数仍有七百多,分散不到其他墩堡去,最后又安排到了石牌镇。

现在管事的副墩长就是正在走来的袁婆子,这婆子一脸横肉,最早在二郎镇的时候便是谭癞子提拔的,这两年就一直当副墩长,之前的墩长已经被户房调离。

在西营中的时候她遭了不少罪,所以这婆子待人颇为刻薄,在二郎镇当晚就要对其他婆子打打杀杀,后来谭癞子一离任,这婆子就冷言冷语,送也没来送。

在袁婆子走近的过程中,两人目光对视着,袁婆子认出了谭癞子,两人都在小心的打量着对方。

谭癞子知道这婆子的习性,现在反倒成了她手下的墩户,还不知着婆子要怎么对付自己,心下也十分的忐忑,但他突然发现这婆子眼神中有点躲闪,不是那么凶巴巴的,好像还有点温顺。

最后两步的电光火石之间,谭癞子大脑中的一千亿个神经元飞快运转,推算袁婆子这样的眼神,大概是掌握了多少自己的信息。

两步走过,袁婆子停在了跟前,谭癞子把脸色冷了下来,却并不说话,眼神密切的留意袁婆子的反应。

袁婆子眼神迟疑了两下,小心翼翼的道,“谭……老爷这次来,这次来,到底是,这个……”

谭癞子右手微微一抬,制止袁婆子说话,从袁婆子这段话里面,他肯定这婆子是接到户房的命令了,但很可能命令很简略,造成袁婆子没能把握情况。

他以前在潜山二墩堡经常跟户房的人打交道,户房司吏虽然架空,但那是被庞雨任命的典吏架空,户房这机构还是管事的强势机构。这些书手看不起墩堡的流寇男女,经常是随口吩咐,也不解释前因后果,出现前后矛盾、命令模糊的情况,墩长不太敢问,只能靠墩堡自己理解,最后出现错误又被臭骂,谭癞子迅速的掌握了袁婆子的情况,就是知道自己成了墩户,但不知道是怎么成墩户的。

户房这次是出了两个任命书,先是中军书房给的命令,户房先任命他当墩长,然后又改成了墩户,被俘获的事情涉及镇抚队、文书队,蒋倌那流寇谍探案则涉及暗哨司,最后变成了户房的两个命令,牵扯这么多机构,户房不会写得那么明白,再有前面的大江时报的报道,袁婆子是弄不明白的。

谭癞子心头有了底,不紧不慢的扫视一眼周围,半晌后冷冷的道,“满大江的人都知道,谭爷我这次是赚了大把银子回来,袁婆子你是不是奇怪,为啥谭爷还来这婆子营?”

果然那袁婆子被谭癞子掌控了节奏,立刻凑过来道,“老身糊涂,那谭爷你到底是墩长还是这个,这个……”

“谭爷这次来,是中军书房余先生签发的令信给到户房,正式任命的墩长。”

听到中军书房,袁婆子脸色一变,神态恭敬了许多。

“知道谭爷怎么得了庞大人看重的,那是在徐州时候大军缺粮,那知州刁难庞大人,谭爷我一看来了气,别人怕城上石头打,我谭爷不怕,就在城下数说,整整三天,感动了满城的绅民,买来了急需的军粮,你满徐州问问去,谁不知道安庆来的谭爷。”谭癞子背着双手,下巴微微扬起,“庞大人当着那许多人亲口应承的,定下谭爷我当婆子墩长。但回来安庆几天,谭爷听衙署里面有很多管事的人说,婆子墩堡的人好逸恶劳,又三天两头都有人逃匿,不如直接解散了分到各个墩堡去,中军书房的余先生已经被说动了。”

谭癞子故意停顿片刻,袁婆子两人都出现紧张的神色,谭癞子才又道,“就是因为衙署里面闲话多了,谭爷找到余先生说话,就是说一个墩堡,留着总是要有用处才对,这样谁也没话说,但谭爷总想着不让庞大人为难,说先不要当什么墩长,谭爷从来不看重啥官职,只要把差事先办好,便来这墩堡里面当个墩户又怎地,先看看这婆子墩到底是个什么光景,到底该不该留,那户房司吏先是怎么也不肯,说谭爷这墩长是庞大人亲自定下的,谁也更改不得,谭爷跟他磨了三天,才勉强答应让我当这个墩户。”

袁婆子一副恍然的模样,就像解开了一个困惑多年的难题,她当即摸出一串钥匙作势就要去开门,谭癞子摆摆手,让她就在门前说话。

“袁婆子,说说墩堡现下都做些什么差事,怎么会有人说这墩堡解散了好。”

袁婆子焦急的道,“谭老爷你休要听那些衙署的人胡说,婆子墩去年到了石牌,就是因这里骑营的牲口多,那些骑兵没走之前啊,就是五千多匹,后来打仗走了吧,那马房的人又在不停买,说不清买了多少,左右是池州的递夫把驿马递马都卖光了,全都过江到安庆来了,除了马还有骡子驴子也多,这草料用量大得不得了,都是婆子营在晾晒支应,从来没短少过骑营,不知衙署里面那个房的乱嚼舌头,谭老爷你来了奴家心头就有底了,老爷务必要跟庞大人说说,婆子墩没耽搁办事,还是留着好。”

谭癞子当着众多婆子的面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袁婆子则一脸讨好,凑过来低声道,“难为老爷还记挂婆子墩,老爷喜好奴家还记得明白,现下这婆子墩多少也有收成,吃穿都短少不了,那女人更是少不了……”

谭癞子干咳一声道,“谭爷是个正经人,这些不必说了,到时你悄悄办了便是。庞大人那边嘛,谭爷自然要去说的,你就不用担心了,这两日你把墩中钱粮账目先拿来本官过目,各总旗、队正都叫来谭爷看看姿……来问个话,这么多女人靠着墩堡过活,那些衙署的人一句空口白话就要解散了,大家去哪里营生去,不知道什么坏心思,谭爷最是见不得不平之事,有本官在你就不用担心了。”

袁婆子两人千恩万谢,谭癞子这才让开门前,袁婆子摸出钥匙开了门,谭癞子走进去看了看,还是有点简陋,比不过潜山二堡的条件。

他径自在书案后面落座,目光往门口看了眼,那袁婆子自觉的关了门站在案前,恭敬的等谭癞子说话。

“谭爷我呢是个念旧的人,来这婆子墩是一番好意,但这里有些人啊,还是有些不讲理的,这个……”谭癞子神色凝重的压低声音道,“如果有婆子追打谭爷我,你一定要来帮忙,不可让她们得手。”

“老身一定来,谭大人你放心。”

“谭爷我就是不放心,你说二郎镇的时候两个婆子追我,你不去挡住他们,反倒跟着谭爷跑什么,害我以为是三个婆子在追。”

袁婆子脑袋偏过来,“谭老爷不要怕这些婆子,追你的两个婆子,一个在二郎镇已经打死了,现下墩中只有一个,老身都把她收拾服帖了。”

谭癞子干咳一声,“谭爷不是怕,你以为谭爷是打不过她们么,休要说两个婆子,谭爷在和州手刃十一个流寇,这次在蓟州啊,一把火烧了鞑子十多个营盘,上万的鞑子都杀了,你满蓟州问问去,谁不说谭爷是个好汉,我会怕两个婆子么,那是不想造杀孽,要是只杀两个勉强也杀了,杀三个那就多了些,上干天和了你懂不懂,嗯,这才被迫跳河保她们的命,什么怕不怕的。”

袁婆子正要搭话,突然听到远处爆发出一阵阵的欢呼,袁婆子小心的的道,“是不是骑兵回营了。”

“骑兵跟谭爷一起来的,婆子墩要把差事办好,今日就要支应足够的草料。”谭癞子往外边看了一眼,“在北边又夺了不少马,户房说要拨下银子新建营房,以后这石牌的骑兵还要更多,草料也就要得更多,婆子营必须留着。”

……

从府城往西的官道上,正午的烈日暴晒着路面,远处的路面上的空气不停的蒸腾。

道路边一望无际的金黄稻田,中午时分少有农人劳作。长长的骑兵队列沿着皖河河道行军。

“这里就是石牌?”满达儿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怎生跟坐在炕上一样,这日子怎生过得,还不如宣府。”

旁边杨石三哼一声道,“这里许多稻子肯定不缺吃的,比宣府可好多了,你要想宣府你回去,我不回。”

他一边说一边不停的往后观望,看那个女人有没有跟上来,秦九泽没说话,任由额头上的汗水不停流下,只是用眼神打量这片叫石牌的陌生土地。

安庆境内三个有城墙的县里面,怀宁和桐城都偏处东侧,望江则在大江边,塘河交错交通不便。宿松、太湖、潜山都在沿山一带,而且都没有城池,地方又遭受过流寇侵害,后勤上比较困难。

石牌在地理上处于安庆的中心位置,周围是粮食产地,又有河运通往府城,往年就有大量粮食从这里出江贸易,在地理和后勤上都是优越的驻军地。庞雨刚掌握安庆守备营的时候,就将石牌作为安庆防务的枢纽,之后骑兵千总部便驻扎在此,去年安庆军队外出征战后,除了新勇营之外,还在此新建了一个预备司。

路边来了不少骑兵的家眷,有些人是跑到府城迎接,又跟着从府城回石牌的,但都是父亲兄弟这类男人。随着靠近石牌,路边也出现了远迎的女人,成群结队的,看到自家男人的就又哭又叫。

杨光第跟在秦九泽身后,指着左边的水面喊道,“秦叔,那边就是麻塘湖了,我以前在这里钓鱼来着,这两日钓了你们来家吃。”

秦九泽挤出点笑容,满达儿不停的擦汗,他对杨光第问道,“这安庆怎生到处都是水,骑兵只有官道跑么。”

“驿路、官道、行人道都能走。”杨光第认真的道,“水里也要过,路上跟你们说过了,到了安庆要考核浮渡,通过了才能拿游骑兵腰牌。”

“我真的不会水,你跟陈百总说说,不考浮渡行不行,我不会水也打这么多年仗了。”

“陈百总自己都考了三次才拿到腰牌,你拿不到腰牌就拿不到全饷。”

满达儿烦躁的拉开衣领,前方一声喇叭响,余老二呼喝着从旁边飞驰而过,营门出现在前方,众人停止说话,从营门鱼贯而入。

里面是一个巨大的较场,骑兵各司分别集合,军官开始训话,较场外边已经围满了家眷,都眼巴巴的看着自家的人,等着解散回营。

现在千总部和各司的游骑兵是合在一起,便于陈斌在回师途中训练,游骑兵在较场西侧集合,满达儿等人都下马,将马匹交给辅兵后列队。

陈百总来到众人跟前,余老二高喊道,“百总到,立正。”

众人纷纷昂首立正,陈百总大步走到队伍面前,扫了一圈眼前的队列片刻后大声道,“这次勤王,游骑兵是最先从桐城出发的,最先进入战地,最先哨探到敌情,最先斩杀鞑子,战临清、三十里铺、铜城驿、东阿、王庄、太平寨,游骑兵打了勤王路上每一仗,去时前锋回时后卫,最后一个回到安庆。”

队列中的杨光第扬着头,他已经看到了人群中等候的老娘,嘴唇不停的抖动,眼神回到陈百总的身上。

“有坐骑兄弟死了,有老兄弟死了,但游骑兵不会死。没有游骑兵,大军就不能行军,不能与敌人交战,这里每个人都是安庆营的精锐,所以游骑兵跟炮兵一样,拿安庆最高的饷。”

陈斌提高音量,“我们拿最高的饷,就要有比别人高的战技,回到安庆了,流寇鞑子都还在,游骑兵一定要比以前更多更强。今日是回家的高兴日子,游骑兵全体休假五日,有媳妇的回家生娃,没媳妇的回家讨媳妇,回到营中时就只有一件事,勤加操练、踏白摧锋!”

队列中众人同声大喊,“勤加操练、踏白摧锋!”

陈百总说罢对余老二点点头,现在余老二已经是副百总,他来到队伍前大声道,“回家的记住明日午后来营中领取作战奖赏,解散!”

较场上轰一声响,人群欢呼着朝营门奔去,剩下几十个已选入游骑兵的的边军,这些人都无处可去,只能留在营房。

在蓟镇驻扎的时候招募了几百名边军的骑兵,按照陈如烈的意思,这些人都更适合当游骑兵,只是要等扩编之后。但这些边军有不少兵油子,不适合直接编入安庆骑兵,目前是暂编成一个临时司,将训导合格的陆续往安庆骑兵中调用。

途中经过军纪培训之后,选入游骑兵的有五十多个,加上沿途招募的人手,整个骑兵千总部的游骑兵恢复到了两百多人。

这些人都是北方人,在安庆无亲无故,就连带着家眷的杨石三也没安顿好,同样只能呆在营中。

杨光第跟老娘挥挥手,仍留在秦九泽几人身边,陈百总先来到几人跟前,“过几日就安排游骑兵考核,过了好拿全饷,几位战技高超,我一点不担心,就是浮渡这一项,骑兵本身必须先会水。”

满达儿昂首挺胸,“我早就想会水,就是没人教。”

陈百总点点头,“我们在安庆时候请到了武学的陆战兵兄弟,他们明日就过来,说保证三日就学会,老秦、杨石三你们都一起学。”

满达儿高兴的道,“百总放心,我们一定学会,踏白摧锋。”

杨石三也跟着表态,旁边的秦九泽咳嗽两声,长长的叹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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